姜煦俯下身咳了好半天,直咳得裴涯良心不安,“是我欠考虑了,我去给你拿点水来。”姜煦顺过气来,解释道:“我只为防身自保,岂敢与你争锋。”他刻意淡化了自己的身手,将话题重心拉回当下。
裴涯端过水来递给姜煦,但目光还是落回姜煦袖口——那严密藏匿着“仙器”核心的位置,脸上瞬间被巨大的遗憾和不甘占据,仿佛眼睁睁看着稀世珍宝从指缝溜走。他紧紧盯着姜煦,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下次!下次你再用此物,务必让我旁观。我保证只观其妙,绝不动手!”这近乎恳求的语气,从他口中说出实属罕见。
姜煦看着他眼中那纯粹到近乎灼热的技术渴求,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也化作了无奈。他沉吟片刻,给出一个折中的承诺:“……这样吧,之后行程中,我帮你留意这类上古神机的线索或残篇。至于眼前这个……容后有机会再让你细究,如何?”这既是安抚,也是拖延。
此事至此,总算告一段落。第二日两人重新上路。车厢内的气氛已悄然转变。先前冰冷的戒备被一种奇特的氛围所取代:裴涯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时不时就扫向姜煦存放萤石的包裹,脑中反复拆解、推演着那阵法结构与光影生成的原理;姜煦则对裴涯这种近乎痴迷的状态感到几分好笑,几分无奈,却也因对方对“政务”内容彻底的无视而暗自松了口气。
这份微妙的变化,甚至让姜煦主动打破了一层无形的隔阂。他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留意着裴涯的反应:“裴涯,之后……不必再以‘韩大人’相称了。唤我‘韩商’即可。对外宣称我们是此间的浪迹旅人,也方便些。”
听到姜煦提议改称“韩商”,裴涯心中了然。这显然是对近期关系缓和的认可,也是一种主动拉近距离的信号。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带着一丝惯常的痞气回应道:“既然韩‘商’不觉得我这粗人冒犯了尊驾,我自然乐意之至。”他刻意在“商”字上稍作停顿,带着点调侃,却也坦然接受了这份亲近。
与此同时,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让裴涯敏锐地察觉到了姜煦身上更明显的变化:他不再像旅程初期那样,终日将自己封闭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与世隔绝。而是更多地出现在车辕附近透气,或是在停车休整时下车走动。眼中那长久笼罩、仿佛化不开的沉重阴霾似乎淡去了些许。虽然依旧沉静,但那份沉静里少了几分死寂,多了一丝活气。还是会靠在车壁闭目养神,偶尔甚至会翻阅起那几本旧书卷,神情专注却不再紧绷。
裴涯心中推测:“看来那些个药确实在起作用,毒性压制住了?……还是说,远离了京中那令人窒息的漩涡,连带着心情也松快了些?”这种变化是积极的,也让同行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吱呀作响。喧嚣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铁匠铺的叮当、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尖笑。裴涯勒住马缰,在一家挂着褪色“福”字布招的简陋茶寮前停下。
“歇脚,喂马。”他跳下车辕,动作利落。
姜煦撩开车帘,目光扫过这烟火气十足的街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两人在茶寮最角落一张油腻的方桌旁坐下,茶博士殷勤地送上两碗粗茶。
正是午后慵懒时分,茶寮里人声嘈杂。几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浑身泥猴似的,在茶寮外不远处的巷口追逐打闹,清脆的童音毫无遮拦地飘了进来:
“沈侍郎,似豺狼——
悄悄摸摸入金库!
嗷嗷呜呜卖国郎!”
“噗——”
裴涯刚灌进嘴里的一口粗茶险些喷出来。他抹了把嘴,皱眉望向巷口:“这唱的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
他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姜煦,心头猛地一凛!
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姜煦,此刻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捏着粗瓷茶碗的手指因用力,指节边缘甚至压得没了血色。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怠疏离的眼眸,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钉在巷口那几个无知无觉的孩子身上。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连周遭嘈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裴涯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无异样。他再看向姜煦,心知不妙。
就在裴涯念头急转的刹那,姜煦已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他身后的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茶寮里瞬间一静,所有人都诧异地望过来。
姜煦却恍若未觉,他几步就跨到巷口,高大的身影笼罩了那几个还在嬉笑拍手、重复着那荒诞童谣的孩子。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孩被他一把攥住了细瘦的胳膊!
“谁教你的?”姜煦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砭骨的寒意,那双眼睛更是黑沉得吓人,“这歌谣,谁教你的?!”
那孩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骇人的气势吓懵了,手里攥着的半串糖葫芦“啪嗒”掉在地上,沾满尘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小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另外几个孩子也吓得呆若木鸡,惊恐地看着这个煞神般的俊美公子。
“喂!你干什么?!”一个路过的壮汉见状,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裴涯的身影轻巧的插了进来,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将姜煦和那孩子隔开半尺。他脸上堆起一个混不吝的笑,冲着壮汉和周围看热闹的人拱了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兄弟心善,听不得孩子唱这编排忠良的混账话,一时情急,吓着孩子了!”他声音洪亮,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爽利,“各位多包涵!孩子的糖葫芦,我赔!”
说着,他飞快地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旁边另一个吓傻了的孩子:“去买新的,多买几串!快去!”又弯下腰,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被姜煦攥住胳膊那孩子的后背,声音刻意放得和缓了些:“别怕别怕,哥哥不是坏人。告诉哥哥,这歌儿打哪儿听来的?集市上?还是哪个说书的瞎编的?”
那孩子被他拍得一哆嗦,又被裴涯刻意放大的笑容和铜钱晃了眼,抽噎着:“不……不知道……大家……都在唱……”
他转头对姜煦悄悄摇了摇头,同时手上用了点巧劲,轻轻拂开了姜煦紧攥着孩子胳膊的手。
姜煦被他这一拂,似乎也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骇人的冰寒已强行压下大半,只是脸色依旧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松开手,看着那孩子惊魂未定地躲到裴涯身后,小手紧紧抓着裴涯的衣角,像只受惊的小兽。
“对不住,”姜煦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掏出一块干净的素帕,想递给那孩子擦泪,那孩子却吓得往后一缩。姜煦的手顿在半空,最终只是将帕子塞进裴涯手里,“……给他擦擦。”
裴涯接过帕子,顺势蹲下,笨手笨脚地给那孩子抹了把脸,又塞给他一把铜钱:“行了,没事了,去玩吧,别唱那破歌了,晦气!”
孩子们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茶寮里重新恢复了嘈杂,但角落这一方天地,气氛却沉滞得如同灌了铅。
裴涯直起身,看着姜煦僵立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周身却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他张了张嘴,那句“沈侍郎是谁?跟你什么关系?”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看到姜煦紧抿的唇线,和正无意识捻着铜钱的手,他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现在问,无异于揭人伤疤。
他重重地拍了下姜煦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姜煦身形微微一晃:“行了,跟个孩子置什么气!茶都凉了,赶紧喝了赶路!”他故意说得粗声大气,试图打破那令人窒的沉默。
姜煦被他拍得回过神,眼神复杂地看了裴涯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回茶寮角落那张油腻的方桌旁,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仰头一饮而尽。茶水冰冷,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口那团灼烧的火焰。
“走吧。”他放下空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疲惫与冷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