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词轻轻睁开双眼，身旁的案桌上插着的桃枝似乎和梦里的一样。
梦到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半梦半醒间还陷在暖烘烘的阳光下，鼻尖似乎仍萦绕着桃花的香气，睁眼却撞进满室清寂的月光。
他支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半截素白中衣，指尖还残留着梦中抚过琴弦的错觉。
窗外的风忽然变了调，夹杂着一声极轻的闷响，像是重物落地时刻意放轻的动静。
祝词的睡意瞬间消散无踪。
他悄无声息地挪下床，赤足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顺手拿出一直放在桌上的短匕。
院子里的月光亮得发白，照得树影在地上摇晃，方才那声响动就来自矮墙下。
他放轻脚步绕到回廊尽头，正见一道黑影半蹲在墙下，正拍着身上的尘土，动作间还带了点少年人的毛躁。
那黑影似乎没察觉有人，小声嘀咕着：“这大半夜的跑过来真是费劲，为了躲天梁门那些弟子真是煞费苦心啊……”
这声音听着就很熟悉
“齐炎？”祝词握着短匕的手松了松，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大半个宗门来我这做什么？”
墙下的少年闻声猛地回头，看清是他便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祝词你醒啦？我刚醒来想找你说说话，天梁门的弟子正巡夜呢，盯得紧，正门不好走……”
祝词侧身让开门口，短匕已被他随手搁在的桌上。
“进来吧，夜里风凉。”他声音放柔了些，见齐炎还在揉方才翻墙时磕到的膝盖，又添了句，“方才听你落地时闷哼了一声，没伤着吧？”
齐炎嘿嘿笑了两声，“小意思，我翻墙技术好着呢。”
屋内只点了盏昏黄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烛火轻轻晃动。
祝词给齐炎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推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微微发白的唇色上：“你这是做噩梦了？”
齐炎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方才还带着少年气的眉眼忽然黯淡了些。他低头抿了口茶水，水汽模糊了声音：“也不算噩梦……就是梦见我离开家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他挠了挠头，试图笑得轻松些，“醒来一身冷汗，心里觉得有些难受，就想来找你坐会儿。”
齐炎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去给你找些吃的，缓一缓心情。”他轻声道，将放在架子上的糕点盒子拿了下来。“你我已经是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朋友了，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同我说说？我记性不好，出了这扇门估计就忘了。”
齐炎闻言扬起笑脸，“上一年秋，我在园子里同我小妹摘果子吃，家族里在为源源不断的瓜果订单忙活着，大哥不让我们插手其中的事物，我闲的无聊就爬树给我和我妹摘果子吃。”
秋日的午后凉风习习，齐炎攀在粗壮的枝桠上，指尖轻巧一拧，便摘下颗红透的果子，抛给树下仰着小脸的妹妹。
“阿瑶接着。”
齐瑶踮着脚尖接住，圆嘟嘟的小手捧着果子，随手擦了擦果皮便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晶莹饱满的果肉和甜津津的汁水瞬间漫开，沾得嘴角鼻尖都染上点点绯红。
她吃得眼睛弯成月牙，含糊不清地喊：“哥哥，好甜！”
齐炎看着她花猫似的小脸，忍不住笑出声，又摘了几个熟透的果子扔进竹篮，才翻身下树。
他掏出手帕，温柔地替妹妹擦去脸上的汁水，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脸颊，软得像团棉花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兄妹俩提着竹篮往家走，一路洒满齐瑶清脆的笑声。
刚拐过街角，离家门还有几步远，沈砚之脸上的笑意忽然僵住——院门口的石阶上，他四哥正被两个黑衣汉子按在地上，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正抵在他颈侧，只要稍一用力，便能见血封喉。
齐瑶也察觉到不对，吓得瞬间收了声，小手紧紧攥住沈砚之的衣角，身体微微发颤。
齐炎将妹妹往身后一护，竹篮“哐当”落地，篮中的果子滚了一地。
他盯着那柄离四哥脖颈不过寸许的匕首，喉结滚动，声音因骤然的紧张而发紧：“你们是什么人？放开我四哥！”
齐炎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正想往前冲，身后忽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那扇熟悉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身形高壮的男人缓步走了出来。
齐炎看清那高壮男人的脸，失声惊呼：“大伯……为什么……？”
那人脸上带着狞笑，一只粗糙的大手正死死掐着三姐齐薇的脖颈。
三姐的脸憋得青紫，双手徒劳地抓挠着男人的手臂，喉咙里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男人像是嫌她挣扎碍事，突然往她脸上狠狠啐了口唾沫，浑浊的液体顺着三姐苍白的脸颊滑落。
“呸，不识抬举的东西。”男人骂骂咧咧地说着，手腕猛地用力，竟像拎一只孱弱的小鸡仔似的，掐着三姐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
三姐的脚尖离地，身体在空中徒劳地蹬踢，脖颈被掐得更紧，连呜咽声都微弱下去，眼角渗出绝望的泪水。
“三姐！”齐炎目眦欲裂，声音都在发抖，“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齐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哇”一声哭出来，小手在沈砚之背后抖得厉害。
地上的齐远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却被黑衣人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受辱，喉间发出愤怒的低吼：“放开我姐姐！你们这群畜生！”
男人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他晃了晃手里的齐薇，像是在炫耀战利品，阴冷的目光扫过沈砚之：“小崽子，想救他们？那就乖乖听话。”
男人的话音刚落，周围的阴影里忽然涌出数道黑衣人影，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鬼魅，瞬间将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手中都握着兵刃，寒光在日头下闪得人眼晕。
“动手！”男人一声厉喝，掐着齐薇脖颈的手又收紧几分。
黑衣人如潮水般涌向沈砚之，刀光剑影扑面而来。
齐炎将齐瑶死死护在身后，侧身躲过当头劈来的一刀，拳头紧握，凭着往日学的那点功夫与来人缠斗。
可他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方个个身手狠戾，招招往要害招呼。
他踢倒一人，却被身后袭来的闷棍击中后背，剧痛瞬间蔓延全身。
齐炎踉跄着跪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数只大手便将他死死按住，胳膊被反剪到背后，膝盖被人狠狠一踹，整个人重重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石阶，尝到了泥土的腥气。
“哥哥！”齐瑶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想去拉他，却被一个黑衣人粗暴地推开，摔在地上。
齐炎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起身，后颈却被人狠狠按住，额头被迫抵着地面。
他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拎着三姐走到四哥面前，匕首在四哥颈侧轻轻划动，留下一道血痕。
“你们几个倒是个个骨头硬。”男人冷笑一声，脚踩在四哥的背上，“可惜啊，今天这宅子，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男人用靴底碾了碾四哥的后背，目光在齐炎和瑟瑟发抖的齐瑶身上扫过，阴恻恻地笑了：“这两个小的留着还有点用。”
他冲手下扬了扬下巴，“把他们绑起来带下去，好好‘伺候’着。等他们哥哥想通了，愿意把家里的那点秘辛吐出来，再让他们兄妹团聚。”
两个黑衣人立刻上前，粗麻绳勒得齐炎手腕生疼。
齐瑶被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哭出声，只是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被按在地上的四哥。
“不准碰我弟弟妹妹！”齐远目眦欲裂，趁着按住他的黑衣人分神的瞬间，猛地发力挣脱束缚。
他赤手空拳扑向最近的黑衣人，硬生生夺下对方手中的短刀，反手刺入那人腹部。
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护在身后的弟妹。
“四哥！”齐炎挣扎着嘶吼。
齐远回身一脚踹开扑来的黑衣人，刀锋在阳光下划出冷冽的弧线，竟凭着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逼退了数人。
他身上很快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浸透了衣襟，却依旧死死挡在齐炎和齐瑶身前。“阿炎，带着阿瑶跑！往远了跑！”
他边打边退，猛地抓住齐炎被绑的手腕，用刀刃利落割断绳索：“快跑！别回头！”
齐炎看着四哥浑身是血的身影，看着他被数把刀同时刺中的瞬间，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
齐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被他死死攥着小手。
“走啊！”齐远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齐炎咬碎了牙，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是对二哥的辜负，他猛地抱起吓傻的妹妹，转身冲进旁边的窄道。
身后传来四哥最后的怒吼，以及兵刃交击的脆响，还有那男人气急败坏的咆哮，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他不敢回头，只能死死抱着妹妹，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拼命奔跑，泪水混着汗水滑落，滴在沈瑶颤抖的发顶。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长大了。
“其实我在梦里做了点不一样的事……在梦里，我把我妹妹藏了起来，找了把大刀回去，我原以为，这样至少我就不是赤手空拳，双拳难敌四手，结果还是一样……”
说着齐炎扶着额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又一次看着他们死在我的面前，我却什么也办不到……”
齐炎指尖攥的发白，气息有些不稳起来。
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映着齐炎眼底未散的红丝。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声音沙哑更显沉重：“我四哥……最后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我到现在闭眼都能看见，我原以为家族兴旺发达，是因为家族长辈和睦相处，没成想暗地里是这样的风云变幻。”
他抬起眼，少年人眼底的青涩早已被刻骨的恨意取代：“我带着阿瑶躲在乱葬岗三天，看着他们把我大哥的尸体像扔垃圾一样丢进去，才知道他们筹划了这件事多久……从我出生之前，他们就在计划着将我爹这一脉彻底铲除……”
屋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
祝词看着齐炎眼底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痛楚，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传来少年人克制的颤抖。
“以后战斗的话，别冲在最前面了……”
祝词拍了拍齐炎的肩膀，二人相顾无言，看着窗外黎明到来。
“祝词，出了这扇门也不许忘……你我有着相似的经历，同样的血海深仇，你我都不能忘。”齐炎闷闷的丢下这一句，起身推开了苍澜阁的门，黎明的光照在齐炎的身上，让人睁不开眼。
黎明的曙光将两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身影投射在墙上。
祝词轻笑一声应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我要回去练新研究的刀法了。”说完齐炎挥挥手留下了一个帅气的背影，找到那个略矮一些的墙翻了出去，动作十分干脆利落，显然是个惯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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