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霾,终于在入夜后化为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无声落下,覆盖了京城的朱墙碧瓦,也暂时掩去了暗涌的杀机和阴谋的痕迹。
沈府,沉水院的书房却灯火通明。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沈烬昭眉宇间的凝重。他右臂悬吊,只能用左手缓慢地翻阅着赵先生新送来的密报。
孙伍的审讯有了突破。
那个在“醉仙楼”后巷与他接触的北地行商,经过画像比对和多方暗查,最终锁定了一个叫“胡三”的马贩子。此人常年往来北境与京城,背景复杂,与一些边军将领和黑市商人都有勾连。更重要的是,在演武场事发前两日,有人看见胡三的马车曾出现在……兵部尚书周崇山的后门附近!
周崇山!那个在朝堂上屡次将矛头指向他,言辞最是激烈的御史大夫!
沈烬昭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如果真是他……动机是什么?仅仅是因为政见不合,或者嫉妒他功高?还是……背后有更深的牵扯?
“将军,”赵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还有一事。我们在秘密监控那位御马监掌印太监高顺时,发现他前日深夜,悄悄去了一趟……西六宫‘静怡轩’附近的一处废弃角房。那里地处偏僻,平日少有人迹。他在里面待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出来。”
“静怡轩?”沈烬昭眉头紧锁。
那是先帝一位无子早逝的低位妃嫔生前居所,早已荒废多年。一个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深更半夜去那里做什么?与人接头?
“角房里面可查探过?”
“属下无能。”赵先生面露愧色,“那角房位置特殊,周围视野开阔,难以靠近。且高顺离开后,属下派人进去查看,里面空无一物,打扫得异常干净,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对方……非常谨慎。”
空无一物?打扫干净?这反而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烬昭心中疑虑丛生。
御马监的线索指向宫内,静怡轩更是深宫禁苑。难道幕后黑手,真的藏在后宫?会是哪位妃嫔?还是……某个有资格使用“天青罗”、又能驱使太监的贵妇?
线索千头万绪,看似有了方向,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北境、江南、苗.疆、深宫……这网撒得太大,牵扯太广。他感觉肩臂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牵扯着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感。
“将军,您脸色很差,还是先歇息……”赵先生担忧地劝道。
“无妨。”沈烬昭打断他,左手用力按了按额角,“继续盯紧高顺、王老五、孙伍,还有那个胡三!查清楚胡三和周崇山之间到底有无实质联系!另外……”他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想办法,查一查静怡轩附近,最近有什么异常,或者……有没有哪位主子,对那里‘特别关心’。”
“是!”赵先生领命,忧心忡忡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沈烬昭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眼。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消耗,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尽管过了这么久,谢孤鸿那句“绑在榻上”的威胁言犹在耳,带着帝王特有的霸道和一丝别扭的关切。
他心中五味杂陈。
恨他的猜忌与流言,厌他的轻佻与捉弄,却又无法否认,在演武场坠马那一刻,看到他出现时,心底那瞬间涌起的、不合时宜的安心。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沈青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声音:“将……将军!陛下……陛下驾到!已到府门外了!”
沈烬昭猛地睁开眼!谢孤鸿?!他这个时候冒雪前来?!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疲惫瞬间涌上心头。
他来做什么?看笑话?还是又来兴师问罪?
“拦住他!就说我……”沈烬昭刚想称病不见。
“拦?沈烬昭,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冷冽熟悉的声音,裹挟着屋外的风雪寒气,已经穿透了门扉!紧接着,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谢孤鸿一身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带着一身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脸惶恐、拦之不及的沈青和李德全。
昏黄的烛光下,谢孤鸿的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他凤眸扫过沈烬昭苍白的脸、悬吊的左臂,以及书案上堆积的卷宗,最后定格在他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眸上。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情绪瞬间冲上头顶。
“朕的口谕,你是当耳旁风了?”谢孤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书案,“‘好生养伤’?‘案子要查,但朕要的是一个活着的沈烬昭’?沈大将军就是这么‘好生养伤’的?深更半夜,拖着残躯,还在看这些劳什子卷宗?!你是嫌自己伤得不够重,还是觉得朕不敢真把你绑起来?!”
他越说越气,走到书案前,猛地一掌拍在那些卷宗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沈烬昭抬眸,平静地迎视着他喷火的目光,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陛下深夜冒雪前来,就是为了训斥臣‘不遵医嘱’?”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尖锐的讽意,“还是说,陛下是担心臣……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东西?”
“沈烬昭!”谢孤鸿被他这态度彻底激怒,俯身一把揪住沈烬昭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几乎将他从椅子上提起来!动作牵扯到沈烬昭左臂的伤处,剧痛袭来,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更是白得透明。
这声压抑的痛哼,如同冰水浇头,让谢孤鸿沸腾的怒火猛地一窒。他清晰地看到沈烬昭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唇角,揪着衣襟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沈烬昭趁机挣脱,捂着左臂伤口处,急促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抬眼看着谢孤鸿,眼神冰冷而疏离,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和深重的疲惫:“陛下满意了?”
谢孤鸿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倔强的模样,看着他额角的冷汗和苍白的唇,再想到李德全回报的伤势,想到演武场那惊险一幕,心中那团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让他心烦意乱的涩然和……一丝慌乱。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话术和帝王的威严,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对李德全和沈青低吼道:“滚出去!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李德全和沈青如蒙大赦,连忙退下,紧紧关上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炭火噼啪,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谢孤鸿看着沈烬昭捂着伤处,微微佝偻着身体喘息的样子,胸口那股莫名的涩意越来越浓。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硬邦邦的别扭:“伤……怎么样了?张景和怎么说?”
沈烬昭缓过那阵剧痛,重新坐直身体,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冷淡:“死不了。劳陛下挂心。”
又是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谢孤鸿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复燃的趋势。他强忍着,走到书案另一边坐下,目光扫过那些卷宗:“查到什么了?”
沈烬昭沉默片刻。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向眼前这个猜忌他的帝王透露太多。但肩臂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他的防线出现了一丝裂痕。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知道,谢孤鸿对这一切,到底知道多少?或者说,他是否……也是被蒙蔽的棋子?
“线索很乱。”沈烬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奉先殿的刺客,兵器有北境蛮族仿品痕迹。演武场的毒针‘美人醉’,产自西南苗疆。下毒的马夫王老五,其女突然暴富。监控御马监掌印太监高顺,发现他深夜潜入西六宫静怡轩附近的废弃角房……”他将目前掌握的几条关键线索,隐去了孙伍和周崇山的部分,简略地说了一遍。
谢孤鸿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北境、苗疆、深宫……这背后牵扯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他之前只以为是朝堂倾轧,或是某些人单纯想构陷沈烬昭,现在看来,对方是想要他的命!而且,这网撒得如此之大,布局如此之深!
“静怡轩……”谢孤鸿喃喃自语,凤眸中寒光闪烁。那是他父皇一个不得宠的妃子住过的地方,早就荒废了。高顺去那里……与谁接头?后宫之中,有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又能动用“美人醉”这种奇毒?
一个名字,几乎要呼之欲出!但他不敢深想,也不愿相信。
“你怀疑……宫里有内应?”谢孤鸿看向沈烬昭,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不是怀疑。”沈烬昭抬眸,目光如冰刃般直视他,“是肯定。否则,‘美人醉’从何而来?高顺深夜去静怡轩又是为何?陛下,这已非简单的构陷,而是针对您,针对大胤国本的连环杀局!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臣……不过是他们棋盘上,一枚碍眼的棋子,随时可弃,或者……用来搅乱棋局的弃子。”
沈烬昭的话,如同冰冷的雪水,浇透了谢孤鸿。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的险境!而眼前这个被他猜忌、被他言语折辱、伤痕累累却依旧在黑暗中为他搏杀的男人……似乎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看着沈烬昭苍白的脸,看着他因伤痛和疲惫而显得格外深陷的眼窝,看着他悬吊的左臂,再想起他挡在自己身前时那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一种迟来的、混杂着愧疚、后怕和某种强烈不安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沈烬昭……”谢孤鸿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示弱的迷茫,“你告诉朕……朕该信谁?”
这不再是帝王居高临下的询问,更像是一个在迷雾中失去方向的困兽,向唯一可能引领他的人发出的求助。
沈烬昭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脆弱和茫然,心头猛地一震。
那个总是巧舌如簧、意气风发的帝王,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内里最深的不安。这份脆弱,比任何强硬的姿态都更具冲击力。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炭火燃烧着,温暖着空气,却暖不了两颗被猜忌和现实冻伤的心。风雪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烬昭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谢孤鸿,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陛下,臣不知道您该信谁。”
他顿了顿,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
“但臣,沈烬昭,此生此世,从未背弃过对先帝、对皇后娘娘、对……大胤的誓言。过去不会,现在……”他微微侧头,露出线条冷硬的侧脸,“只要臣一息尚存,便不会。”
他没有说“对陛下”,但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敲在谢孤鸿的心上。
谢孤鸿坐在那里,看着沈烬昭映在窗上的孤寂背影,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再听着他那句斩钉截铁的誓言,胸口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愧疚、震撼、一种迟来的信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秘的悸动,如同破土的幼苗,在两人之间这片冰冷的废墟上,悄然滋生。
他站起身,走到沈烬昭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风雪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朕……”谢孤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沈烬昭受伤的肩膀,却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搭在了冰冷的窗棂上,与沈烬昭扶着窗棂的右手,只有寸许之遥。
“你的伤……让张景和再来看看。”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的关切,“案子……朕和你一起查。这江山,是朕的,也是……先帝托付给你的。”
最后一句,轻若蚊声,却如同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这是谢孤鸿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将沈烬昭放在了与他共同守护江山的位置上,而非仅仅是臣子,更非……脔宠。
沈烬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无垠的雪夜,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风雪依旧,但窗内烛火映照下的两个身影,却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太棒了,太棒了,终于要合作了捏,已经发了十几章的我,发现原来晋江有一个自动排版,我居然现在才发现,OMG
(不确定权谋线会不会乱捏,有哪里感到不适的地方可以说[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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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你告诉朕……朕该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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