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院子里待着总是格外舒坦。
袁林这会子正在园中看茶,却见下人萧临引到了自己的跟前。
“尘缨来了,来这边坐。”他抬手示意对方入座。
萧临,字尘缨。他自幼失怙恃,表字还是袁阁老为他起的。
他说许他“尘缨”二字作为表字,是希望他日后能够远离凡尘之中的杂事。
“老师。”礼罢,萧临方才落座。
袁阁老看了他一眼,将沏好的茶推至萧临跟前,“见着人了?”
萧临略微一点头,“只是学生年幼时与这定北侯不熟,尚且摸不透他的底细。不过目前看来他不过是行走于烟花柳巷的酒肉纨绔,一介草包罢了。”
袁阁老道:“你有何想法?”
“凭什么当初我们萧家战死沙场,而如今他们家却光耀满门。”萧临捏紧五指,指尖逐渐泛白,忿然道,“他这人命大,去岁那一出没将他弄死在北疆,竟然还让他活着回来了。”
萧家乃将门世家,可偏偏却断送在了他的手里,这全都拜段家人和他的弟弟所赐。
若不是萧将军腿受伤了,若不是弟弟求父亲替萧将军上战场,他们如何会有去无回。
如今弟弟已死去十年,接下来就该让段家人偿命了。
袁林悠悠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阁老和段家人的恩怨却是从段砚祖父在世时就留了下来的。
这段家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一样。
“不过,这定北侯没死成,倒也不完全是件坏事,至少可先用他来将那位隐患给除掉。”袁阁老笑了笑。
萧临笑道:“陛下让段砚这样的人做大理寺少卿,接下来京城怕是要闹不少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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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负手走入殿中,记锦见着人连忙起身屈膝行礼,起身时撞倒妆匣,里头的东西滚落在地上的声音十分清晰。
“臣妹,参见陛下。”
虽说不是同母所生,但到底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记锦如今见着自己的曾经的亲人,就忍不住喉咙发紧,她想说北漠的雪如何没膝盖,异族人又是如何刁难,但最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弘文帝抬抬眼,目光扫过她发髻边的银簪,又掠过她那仍端方却掩不住风霜的眉眼,沉默了片刻,没有让他起身,也没有问一句“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殿外的风沙沙卷着飘落的桃花。
良久,弘文帝方才开口轻飘飘地说道:“起来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一片羽毛,可落在她心上时却又有如泰山般的重量。他没有追问,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辛苦你了......
她的牺牲换来了他五年的安稳统治,换来了举国五年的太平,可为什么这些人却始终没一个记得住她。
记锦正要起身追问,却听外头有小太监来禀报说:“启禀陛下,靖武将军府上的大小姐在外求见,说有要事需当面禀奏。”
弘文帝转身出了大殿,却恰巧在外头碰见段时嬝。
她单膝跪地,抱拳道:“启禀陛下,臣女有一事相求。”
弘文帝:“你所求为何事?”
段时嬝眼里带着几分急切道:“臣女谢陛下恩典,只是先前许诺的金银布帛,臣女想斗胆换一桩——能否求陛下赐个实职,让臣女也能像父兄那样,为朝效力?”
弘文帝抬眼望着他,眼睛里带有几分浅浅的笑意,开口时语气却没有半分当真,“你一个姑娘家,舞刀弄枪本来就不合礼数,还想当官?朝堂上勾心斗角,案牍上繁杂事务,哪一个你应付得来?”
段时嬝攥紧袖口,还想争辩:“陛下,臣女随父亲在军营里长大,熟悉军务,也识得文字,并非只会......”
这时候,记锦追了上来,正巧撞见过两人在前争辩,便也停下了脚步,于一旁观看。
说起来当初还是这人在匈奴的营帐里发现了自己,并执意要将自己带回大恒。
弘文帝打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朕知道你有几分本事,但女子持家才是正道。赏赐不必换,朕看兵部侍郎家的公子文儿文雅,不如朕为你做个媒,嫁过去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比在朝堂上坡头路面强?”
段时嬝脸上血色瞬间褪去,身子也像是僵住了一般。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臣女,明白了。”
弘文帝是信步离开了,段时嬝却仍跪在原地,似乎是忘记了起身,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从未如此狼狈过。
用她八年的战功还给一次皇帝指婚的机会?多可笑。
段时嬝微微一抬眸便瞧见一个身着华美裙摆的人走到了她的跟前,顺着着她往上望,才看清来人是记锦。
话说她将这人带回军营以后,还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再有对方似乎也没有想要与她说话的意思。
记锦开口,说话带有一种皇家人的威严,问道:“你想入朝为官?”
对方站着而她跪着,到底她是臣。
“是。”段时嬝坚定地回答。
记锦那双尚且清澈的眼眸里映着自己,每人均未说话,她不明白对方如今这般是何意,还是念着她救她的那点恩情,要打算帮她给皇帝说情?
突然间,记锦却捏住了段时嬝的下颌,俯身在她耳畔轻声且狠厉地道:“你想入朝为官......那简直就做梦!”
说罢,便放开人,转身离去。
段时嬝轻笑一声,只目送她离去。
她突然捏紧拳头,满眼盱衡,心想:到底是这人心胸狭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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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皇宫里头举行了庆功宴。
文武百官依次告了座,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等着皇帝入席,方开始宴会。
宋鹤吟的邻桌便是萧临,两人皆是属于不会去主动找人开口说话的性子,因而便只是在自己的位子上安静候着。
段砚来的比较晚,他坐于宋鹤吟的斜对方。有时宋鹤吟抬眸,便能瞧见不远处有一双堆满笑意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陛下,贵妃娘娘驾到——”内侍高声喊道。
一些必要的礼数过后,宴会才真正开始。
先是侍女端着酒和食物上来,菜上齐以后,便是舞姬们翩跹而入。
酒过三巡,先是萧临开口问道:“想来如是是头一次见到这定北侯吧,今日宫墙之下他对你说的话,不过是玩笑之言,如是莫要放在心上。逸徵这人自幼性子直率坦荡,倘若是有言语冲突,冒犯了你的地方,还请告知于我,我自会代为规劝。”
“如是一路考到京城为官属实不易,朝堂之上,难免会有人轻慢,排挤,我等理当为君多些照拂才是。”
宋鹤吟垂眸道:“有劳萧大人了,听闻萧大人和定北侯是儿时好友,想来定北侯定然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对您似乎要比旁人上心许多。”
萧临笑道:“他不过还是小孩子心性。或许他尚未注意到,如今我们已不再是小孩儿了,有些东西倒是一时间改不过来。”
宋鹤吟沉吟,他没有接着问下去,也没有继续和萧临搭话。
这时候,段砚从座位上起身,端着酒杯朝着宋鹤吟的方向走来,在他跟前停下脚步。他举起酒盏,笑道:“宋大人,你这桌上的酒,本侯怎么一直未见你动过。”
“我......”
“庆功宴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段砚把酒杯硬塞到他手里,“这杯酒敬北疆难死的兄弟,大人若是不喝,那就是不给本侯面子,看不起他们。”
周遭的人将段砚此举的看在眼里,知道他有意刁难,只是不知道这宋鹤吟是如何得罪了定北侯。
宋鹤吟略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段砚见他咳着放下酒杯,便又给他倒了第二杯,“这杯酒敬去岁在戈壁上遇难的精兵。”
宋鹤吟缓了口气,听段砚道:“宋大人,请吧。”
宋鹤吟仍是默不作声地将酒饮下肚。
原本周遭饮酒,谈笑的官员皆停下来,望向这边。
有人道:“他惹上了这一茬,日后的日子怕就没得清净了。”
亦有人笑道:“我瞧着,怕不是定北侯垂涎这宋大人的美色,故意折腾这一出戏来?说到底就想逗逗人家嘛。”
一内侍小跑到皇帝身边与他说情况,当段砚正要给他将第三杯酒满上的时候,皇帝却摇了摇头,开口纵容道:“段砚,你这又是搞哪一出,宋爱卿身子不好,你何苦为难人家。”
段砚认真道:“陛下有所不知,我爹总说我顽劣,自幼不学无术,肚子里没有半点文墨气息,如今的宋大人可是全京城文人的表率,臣想着多与他碰几杯,好沾沾他身上的文墨之气,也好让家父少叨扰两句!”
下头的段叶记对左右的邻桌笑了笑,心里暗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子!
皇帝闻言,朗声大笑,指着他道:“你是该多读点书,一天到晚跟个莽夫似的,就算段爱卿不说,朕也要说你!”
“陛下说的是,”段砚躬身道,“臣回去以后定将案头那些蒙尘的书本都翻来重新读过,相信沾了宋大人的文气,往后定能多识几个字!”
宋鹤吟放下酒杯,辛辣的酒液入喉,瞬间点染了胃里的灼痛,他抬手将身子勉强支在案上,露出一道纤细的皓腕,看样子倒像是喝醉后不省人事那般。
周遭的人都将目光收回,各自回到了先前的状态。
只是宋鹤吟如今却越发觉得头晕恶心,身子无力。
宫女替萧临把酒杯满上,他端起酒杯正要仰头饮下之时,却被横截过来的一只手拦住,只见段砚端来一杯茶,放在他跟前,蹙着眉道:“阿临身子不好,当少喝些酒为是。”
萧临顿了顿,笑道:“小侯爷多虑了,这些年日日喝药调养,我已无大碍。”
倒是他的关心多余了......
“无事,便好。”
萧临见段砚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见他一脸玩味的望着宋鹤吟。
段砚捏着酒壶的手指骨节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再一次将宋鹤吟的酒杯斟满,“宋大人,这杯敬你我二人同朝为官的情分。”
宋鹤吟没有回应。
他歪着头,故意问道:“宋大人莫不是喝醉了?”
宋鹤吟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沁出冷汗,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强撑着意识,压着喉间的腥甜,摇了摇头。
这时候,萧临带着愠怒地道:“逸徵,慎行!”
萧临伸手横在宋鹤吟跟前,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旁边人听到,“如是抱恙在身,本就不宜多饮酒,你我皆知,圣上面前,岂能容你如此儿戏逞性?”
“我......”他突然间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你何时变得这般......”萧临忍道,“冥顽不灵。”
这还是认识以来,萧临第一次换他的字,也是第一次对他发火......
居然还是为了一个差点将他害死在北疆的人。
他转身对宋鹤吟赔笑道:“对不住,宋大人。”
说罢,便见对方倒在了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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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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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饮酒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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