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厌舟单膝跪地时,银色铠甲的甲片还沾着边境的霜尘,靴底甚至未擦去驿站的泥垢。她将那份浸过夜露的奏折高高举过头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穿过乾元殿的死寂:“陛下,此乃皇后与林耀私通北狄的密信,墨迹未干,尚有北狄图腾印记,绝非伪造!”
皇帝的目光扫过奏折封面,却连展开的意愿都没有。他指尖敲击着御案,龙椅上的身影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颤抖:“江厌舟,你刚从北境回京,便手持这所谓‘密信’构陷中宫,是觉得朕老糊涂了,还是仗着你父辈功勋,敢在朕面前撒野?”
“臣不敢!”江厌舟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铠甲与地面相撞的声响刺耳,“林耀已在西城驿站供认不讳,有侍卫为证!殿下是被冤枉的,求陛下明察!”
“明察?”皇帝猛地拍案而起,龙袍下摆扫过案上的玉盏,清脆的碎裂声惊得殿内众人瑟缩,“当年崔度闻的母妃,也是这般拿着‘清白’的幌子,最后还不是通敌叛国!朕看你们是一丘之貉,都想颠覆朕的江山!”
崔度闻被侍卫按在地上,膝盖抵着冰冷的金砖,额间那三颗朱砂痣中的两颗在烛火下泛着淡红——他本有三颗,上次为护洛阑戍挡下致命一剑时,神魂俱灭前,最右侧那颗朱砂便随着消散的妖力淡去了。此刻听着“母妃”二字,喉间泛起腥甜,指尖下意识抚过额角,那里的皮肤光滑得像从未有过印记。“父皇,儿臣对大胤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忠心?”皇帝冷笑,目光落在崔度闻苍白的脸上,满是厌恶,“你这张脸,跟你那奸妃母亲一模一样!留着你,就是留着祸患!”他转向殿外,厉声喝道,“来人,废黜崔度闻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囚禁永安宫,终身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侍卫们拖拽着崔度闻往外走,粗糙的麻绳勒得他手腕生疼,他的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影,死死锁在殿角——洛阑戍还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神情。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洛阑戍突然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崔度闻看见他眼底翻涌的红,像极了上元节那天溅在他月白长衫上的血,也像极了自己当年胸膛被刺穿时,涌出的温热妖血。
“陛下!殿下是清白的!”洛阑戍猛地起身,不顾侍卫按在肩头的手,朝着皇帝的方向扑去,膝盖在金砖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是皇后陷害殿下,求您……求您查清楚!”
“放肆!”皇帝眼中杀意毕现,龙椅扶手被他攥得咯吱作响,“一个贱籍侍卫也敢在乾元殿撒野!杖责八十,废去武功,扔进浣衣局做苦役,永世不得出局!”
八十杖,还要废去武功——这比杀了洛阑戍更残忍。崔度闻疯了似的想回头,却被侍卫死死按住肩膀,肩胛骨几乎要被捏碎。额间的两颗朱砂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微微发烫,妖力在体内躁动着,几乎要冲破皮肉的束缚。他听见洛阑戍压抑的痛呼,听见木杖落在骨头上的闷响,听见骨骼错位的脆响,最后听见的,是他气若游丝的一句“殿下……保重”。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妖丹都在颤——上次他替洛阑戍挡剑时,洛阑戍也是这样,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地喊“殿下”,泪水砸在他脸上,烫得惊人。那时他还能抬手摸一摸洛阑戍的头,如今却连回头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厚重的朱漆门板隔绝了所有声响,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崔度闻望着宫墙上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突然想起小院里的夕阳,那时洛阑戍坐在他身边,指尖捻着草叶,说等洗清冤屈,就陪他去江南看漫山遍野的曼陀罗。原来有些承诺,从开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镜花水月,连他这能死而复生的蛇妖,都护不住想要护的人。
永安宫比东宫最偏僻的偏殿还要荒芜。院角的曼陀罗丛早已枯死,黑褐色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像极了绝望者的手臂。殿内没有炭火,寒气从地砖缝里钻出来,顺着衣襟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人指尖发麻。崔度闻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曾沾过洛阑戍的血,当年他替洛阑戍挡下刺客的毒剑时,这截衣袖被血浸透,后来他偷偷藏了起来,却在被押往永安宫时遗失了。
他抬手抚上额间,两颗朱砂在昏暗里泛着微弱的光,指尖划过那片光滑的皮肤,又想起那场刻骨铭心的死亡。
那是半年前的深秋,皇后以“赏菊”为名,在东宫设下鸿门宴。洛阑戍察觉不对,死死守在书房外,却还是被刺客钻了空子。一把淬了巫毒的长剑直刺洛阑戍的心口,那毒是专门克制妖邪的,若真刺中,洛阑戍必死无疑。他当时只想着不能让洛阑戍死,不顾蛇妖身份暴露的风险,强行催动妖力将洛阑戍推开,自己迎上了那把剑。
剑刃穿透胸膛的瞬间,他听见洛阑戍的尖叫,随后意识便沉入黑暗。妖力在体内溃散,最右侧那颗朱砂痣随着神魂的撕裂渐渐淡去,像一滴被风吹干的血。弥留之际,他感觉有人抱着他,指尖颤抖地摸着他的脸,泪水砸在他的唇上,又咸又涩。他想告诉洛阑戍“我没事”,却连张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他在永安宫的密室里醒来,是母妃留下的蛇鳞玉佩护住了他的残魂。那玉佩是蛇族至宝,能聚敛神魂,可每用一次,妖力就会损耗一分。他摸着额间消失的朱砂,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自己活了下来,还能再见到洛阑戍;怕的是身份暴露,更怕洛阑戍知道真相后,会畏惧他这“妖物”。
他瞒了下来,对外只说自己是“侥幸避开要害”。洛阑戍信了,只是那段时间看他的眼神格外小心翼翼,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琉璃。现在想来,那时的洛阑戍,大抵是真的怕失去他吧。可他终究还是连累了他。
“洛阑戍……”崔度闻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不知道洛阑戍的八十杖有没有熬过去。宫里的杖责从来都是往死里打,八十杖足以打断人的筋骨,再加上废去武功的酷刑——用特制的铁钩挑断筋脉,那种疼,比凌迟好不了多少。就算活下来,也只剩半条命。
可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洛阑戍那么能扛。当年在宫外流浪时,他挨过饿、受过冻,被地痞打得浑身是伤,也总能咬着牙活下来。这次一定也可以,一定可以……
深夜,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道纤细的身影借着月光溜了进来。崔寒眠提着食盒,身上的墨色披风沾着雪粒子,睫毛上甚至挂着未化的霜花,脸颊冻得通红,看见崔度闻时,眼圈瞬间就红了:“度闻,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的朱砂……怎么少了一颗?”
崔度闻心头一紧,连忙偏过头,用半披的发丝遮住额角,指尖在袖中攥紧:“许是最近气色不好,显得淡了些。阿姐别担心,我没事。”
崔寒眠虽有疑惑,却也没再多问——她素来知道这位弟弟心思重,不愿说的事,再问也没用。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是温热的小米粥和两碟清淡的小菜,还有一小罐药膏:“这粥是我亲手熬的,你多少喝点。药膏是治外伤的,你手腕被麻绳勒出的印子,得赶紧擦上。”
崔度闻看着粥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眶有些发酸。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崔寒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拿起勺子,刚喝了一口,就忍不住问:“阿姐,洛阑戍呢?他怎么样了?”
崔寒眠的动作顿了顿,别过脸,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我让人乔装成杂役,去浣衣局看过。他还活着,只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双腿被打断了,筋脉也挑断了,整个人瘫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浣衣局的掌事太监是皇后的远房表亲,故意刁难他,每天只给半碗馊掉的米汤,连口干净水都不给。我托人送进去的伤药,全被那太监扔在雪地里踩烂了。”
“哐当”一声,崔度闻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粥水洒了一地。额间的两颗朱砂突然发烫,妖力在体内疯狂涌动,几乎要冲破皮肤。他能想象出洛阑戍的模样:那个曾经挺拔如松的少年,如今只能蜷缩在肮脏的床板上,忍受着身体的剧痛和旁人的欺凌。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他。”他喃喃道,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就凝成了冰。若是当初他没有一时兴起选中洛阑戍,若是当初他没有对洛阑戍动心,若是当初他能早点察觉皇后的阴谋,洛阑戍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这不怪你。”崔寒眠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勺子,声音带着刻意的坚定,“是皇后和林耀太狠毒,是父皇太偏听偏信。我们会救他出来的,一定会。”
“还有江厌舟……”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皇后以‘抗旨不遵’为由,把她派去了北境最凶险的雁门关。那里常年有匈奴袭扰,粮草要靠内地转运,常常接济不上,而且山里瘴气重,去年冬天就冻死了三百多个士兵。她临走前托人给我送了封信,说若她三个月内没消息,让我别找她,好好活着。”
崔度闻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不久前,崔寒眠还在灯下为江厌舟缝补铠甲内衬,指尖被针扎破了好几次,却笑得一脸温柔。她还偷偷打磨了一块竹纹玉佩,说江厌舟的名字里带个“舟”字,竹有“坚韧”之意,希望能护她平安。可现在,那枚玉佩还藏在崔寒眠的袖中,江厌舟却去了九死一生的雁门关。
“阿姐,你想救她,对不对?”崔度闻看着崔寒眠眼底的担忧,轻声问。
崔寒眠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她是为了帮我们才落得这般下场,我不能让她死在北境。我已经联络了母妃当年的旧部,他们在边境有商队,答应帮我偷偷送粮草和药材去雁门关。只是……”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无奈,“永安宫守卫森严,浣衣局更是层层把控,我暂时没法救洛阑戍出来,只能先托人给他送些窝窝头,好歹能吊着命。”
崔度闻点了点头,将碗里的粥一口喝完,温热的粥水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他知道,每多等一天,洛阑戍就多一分危险,可他没有选择。他的妖力还没完全恢复,上次的死亡让他损耗太大,妖丹变得黯淡无光,如今连强行突破宫门的力气都没有。而且他不敢赌,他只剩两颗朱砂了,若这次再死,下次未必能活过来,到时候谁来救洛阑戍?谁来替母妃和自己翻案?
崔寒眠走后,永安宫又恢复了死寂。崔度闻坐在桌前,指尖摩挲着那罐药膏,想起洛阑戍当年为他处理伤口的模样。那时他在小巷里为护洛阑戍受了伤,洛阑戍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着药膏,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受伤的人是自己。“殿下,您怎么这么傻,明明可以躲开的。”洛阑戍的声音带着委屈,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伤口,“疼不疼?”
那时他还笑着说“不疼”,可此刻想起,心里却疼得喘不过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永安宫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院角的枯曼陀罗枝上积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像开了一树白色的花。崔寒眠每隔几日就会偷偷来看他,每次都带来些吃的和外面的消息。
关于江厌舟的消息总是带着惊险。“厌舟在雁门关打退了匈奴的偷袭,只是左肩中了一箭,幸好没伤到要害。”“她染上了瘴气,昏迷了三天三夜,太医都说没救了,可她硬生生挺过来了。”“她用计联合了周边的羌人部落,现在匈奴不敢轻易来犯了。”
崔寒眠说起这些时,眼底总是闪着光,语气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有一次,她带来的消息里夹着一片干枯的竹叶,说是江厌舟从雁门关的竹林里摘的,特意让亲信带给她。崔寒眠把竹叶放在贴身的香囊里,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叶脉,耳尖悄悄泛红,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你看,她还记得我喜欢竹子。”
崔度闻看着她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至少阿姐还有可以牵挂的人,还有支撑她走下去的希望。
而洛阑戍那边,消息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糟糕。崔寒眠派去的小太监回来禀报,说洛阑戍已经没法说话了,每天只能睁着眼睛躺在床板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长满了冻疮,溃烂的伤口流着脓水,散发着恶臭。浣衣局的人见他快不行了,就把他扔在柴房的角落,任其自生自灭。
“柴房里连个门都没有,寒风直往里灌,雪都飘进去了。”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洛侍卫就躺在一堆干草上,盖着一块破麻布,我去的时候,他冻得浑身发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把窝窝头掰成小块喂给他,他也只能咽下去小半块。”
崔度闻站在院墙边,望着浣衣局的方向,额间的朱砂因焦虑而发烫。他能感觉到,洛阑戍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他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自己再死一次,用一颗朱砂换洛阑戍的平安,是不是值得?
他是蛇妖,每颗朱砂对应一次生机,三颗朱砂耗尽,便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上次为洛阑戍死过一次,他不后悔,可这次他却犹豫了。他怕自己死了,就再也没人能救洛阑戍,再也没人能替母妃翻案,更怕……再也见不到洛阑戍醒来的模样。
这种纠结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夜夜难眠。他常常在梦里见到洛阑戍,有时是东宫初见时,那个站在角落里冷漠的小少年;有时是上元节时,那个含着糖葫芦偷偷看他的模样;有时是柴房里,那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身影。每次从梦里醒来,他的枕头都被泪水打湿。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天还没亮,殿门就被急促地敲响。崔度闻以为是崔寒眠来了,连忙起身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一个浑身是伤的旧部,是母妃当年的侍卫统领张叔。
张叔的脸上带着血污,衣服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他手里抱着一个包裹,看见崔度闻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殿下,属下无能,没能护住洛侍卫……”
崔度闻的心脏猛地一沉,一把夺过包裹,颤抖着打开。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枚摔碎的银铃——那是他当年送给洛阑戍的,银铃上的曼陀罗花纹还清晰可见,边缘却沾着干涸的血迹,暗红色的,像极了洛阑戍当年手臂上的伤口。
“这……这是怎么回事?”崔度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尖捏着银铃碎片,指腹被锋利的边缘划破,鲜血滴在碎片上,与旧的血迹重叠在一起,红得刺目。
“属下托小太监给洛侍卫送伤药,刚到柴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动静。”张叔的声音哽咽,“是皇后派来的人,想斩草除根!属下跟他们打了起来,可他们人可他们人多势众,属下实在拦不住。小太监趁乱把这枚铃铛塞给属下,说洛侍卫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从怀里摸出铃铛,让他务必交给殿下。”张叔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等属下打退那些人,洛侍卫已经昏死过去了,气息弱得几乎摸不到……”
崔度闻捏着银铃碎片的手指猛地收紧,碎片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他却感觉不到疼。额间的两颗朱砂突然剧烈发烫,妖力在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他仿佛能看到柴房里的景象:洛阑戍蜷缩在干草堆上,浑身是伤,却死死攥着这枚铃铛,指节泛白,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
“备车,不,我自己去。”崔度闻转身就要往外冲,袖摆被张叔死死拉住。
“殿下!万万不可!”张叔的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永安宫门口全是皇后的眼线,您只要踏出宫门一步,立刻会被当成‘畏罪潜逃’处置,到时候不仅救不了洛侍卫,连您自己都要搭进去!属下已经让人把洛侍卫转移到宫外的破庙里了,找了民间的大夫看着,暂时还能吊着命!”
崔度闻的脚步猛地顿住,转身抓住张叔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破庙在哪?地址!给我地址!”
张叔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有额间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朱砂,终究还是松了口,报出一串偏僻的地址——那是城郊废弃的山神庙,常年无人问津,倒是能避开皇后的耳目。崔度闻牢牢记住,指尖在掌心的伤口上按出更深的印记——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也能让他暂时压下那股想要毁天灭地的妖性。他不能暴露,至少现在不能。
张叔走后,崔度闻把银铃碎片贴身藏好,开始盘算着如何离开永安宫。他试过假意咳嗽不止,引守卫进来送药,想趁机打晕守卫夺门而出,可守卫只是隔着门板递了药,连门都没开;他又摸遍了殿内的角落,想找到母妃当年留下的密道,却只在床底摸到一堆积灰的旧书,密道早已被皇后派人封死。皇后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异动,特意加派了人手,连院墙上都架了巡逻的岗哨,一只鸟都难飞出永安宫的院墙。
夜里,他坐在窗边,望着浣衣局的方向,耳边仿佛全是洛阑戍气若游丝的喘息声。他抬手抚上额间的朱砂,指尖传来灼热的温度——这是蛇妖生命力的象征,可此刻,这温度却像烙铁一样烫得他心慌。他只剩两颗朱砂了,若真要硬闯,必然要动用大量妖力,稍有不慎就会神魂受损,甚至可能提前耗损生机,可洛阑戍等不起了。每多过一刻,那座破庙里的少年就多一分被死神拖走的风险。
就在他濒临崩溃时,殿门被轻轻推开,崔寒眠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披风上的雪粒子还没化,脸上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狂喜:“度闻!厌舟!江厌舟回来了!她带着证据进城了,现在正在宫门外求见父皇!”
崔度闻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起来,额间的朱砂因情绪波动而微微发亮:“真的?她拿到铁证了?”
“真的!”崔寒眠用力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封染着风尘的信,信纸边缘都磨破了,边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泥渍,“这是她在城外驿站写的,说林耀的供词、皇后与北狄往来的密函、甚至连当年母妃被陷害的物证都找到了!她还联合了三边节度使,只要父皇不秉公处理,节度使们就会带兵进京清君侧!”
崔度闻接过信,指尖颤抖着展开。信上的字迹潦草却有力,墨水晕开了好几处,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的。江厌舟在信里说,她在雁门关守了三个月,不仅打退了匈奴的七次进攻,还从北狄俘虏口中撬出了皇后通敌的细节——当年母妃的“通敌书信”,根本就是皇后模仿笔迹伪造的。她又连夜赶回京城,截住了正要逃往外域的林耀,逼着他写下了全部供词,还找到了皇后藏在私宅里的密函,每一封都盖着北狄的图腾印章。
信的末尾,她特意加了一句:“寒眠勿念,待我清君侧,便与你共赏江南竹。”
崔寒眠看到那句落款时,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却笑着用袖子擦掉,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她还记得,去年上元节我说过,江南的斑竹最是好看。”
崔度闻望着姐姐眼底的光亮,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了一半。江厌舟回来了,洛阑戍有救了,他们的冤屈,或许真的能洗清了。“阿姐,洛阑戍被张叔转移到宫外的山神庙了,等江将军事成,我们第一时间去接他。”
崔寒眠重重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她特意让太医配的伤药:“我早就备好了最好的金疮药和暖身的药膏,等风声一过,我们就去接他,一定能把他救回来。”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永安宫格外安静,可崔度闻和崔寒眠都知道,乾元殿里正在上演一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对峙。他们坐在殿内,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呼喝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崔度闻时不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门口的方向,额间的朱砂随着宫内的动静忽明忽暗——他能感觉到,皇宫里的气场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压抑了多年的正义即将冲破阴霾的征兆。
正午时分,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声音里满是激动:“殿下!郡主!大喜啊!皇后被废了!林耀被抓进天牢了!陛下下旨恢复您的太子身份,还说要亲自为您和洛侍卫平反!”
崔度闻猛地站起身,额间的朱砂亮得惊人。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殿门,远远就看见宫道上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江厌舟。她身上的铠甲还没换下,甲片上沾着血迹和尘土,左边的肩甲甚至凹下去一块,显然是经历了恶战。她的脸上带着疲惫,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却眼神锐利如刀,像一把刚从鞘里拔出的剑。
看到崔寒眠时,她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勒住马绳翻身而下,动作有些踉跄——想来是在战场上受了伤。她快步走到崔寒眠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我回来了。”
崔寒眠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眼泪打湿了她冰冷的铠甲:“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我说过,会回来陪你看竹子的。”江厌舟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落在她袖中露出的玉佩一角——那是崔寒眠打磨了三个月的竹纹玉佩,边缘还留着细细的打磨痕迹。
崔寒眠脸一红,连忙从袖中摸出玉佩,塞进她手里:“本来想等你回京给你的,结果……”
“现在给也不晚。”江厌舟接过玉佩,直接系在腰间,甲片与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会一直戴着,打仗的时候也戴着。”
崔度闻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两人,心里满是暖意。他走上前,对着江厌舟深深一揖:“江将军,多谢。”
江厌舟扶起他,摇了摇头:“殿下言重了,这不仅是为了您,也是为了寒眠,为了所有被皇后陷害的人。对了,洛阑戍呢?张叔在路上跟我说了他的情况,我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和太医院最好的骨伤大夫。”
“我们现在就去接他。”崔度闻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脚步急切得几乎要跑起来。
江厌舟连忙跟上,让人牵来三匹快马:“马车太慢,骑马去更快。”
三人翻身上马,沿着宫道疾驰而出。寒风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崔度闻心里的急切。他死死攥着缰绳,脑海里全是洛阑戍的模样——初见时那个站在东宫角落、眼神冷漠的少年,上元节时含着糖葫芦、偷偷看他的少年,替他挡在刺客面前、脊背挺拔的少年……他不敢想,那个鲜活的少年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
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赶到了城郊的山神庙。庙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门口堆着几捆干枯的柴火,显然是张叔留下的记号。崔度闻翻身下马,几乎是冲进去的,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干草堆上的洛阑戍。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原本合身的侍卫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像个麻袋。脸颊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起伏。身上盖着一块破旧的麻布,露出的胳膊上全是冻疮和溃烂的伤口,有的地方还在渗着淡黄色的脓水,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听到动静,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皮重得像挂了铅。浑浊的目光在崔度闻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动了动嘴唇,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殿……下?”
“我在,我来了。”崔度闻“噗通”一声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凉刺骨,指节肿大,上面全是裂口,沾着泥土和血污。崔度闻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砸在洛阑戍的手背上,“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来晚了。”
洛阑戍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嘴角的伤口裂开,渗出血珠:“您……没事就好。”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崔度闻的额间,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您的朱砂……好像少了一颗。”
崔度闻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想偏过头,用发丝遮住额角,却被洛阑戍轻轻按住了手。洛阑戍的力气很弱,指尖几乎没有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崔度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许是最近太累了,气色不好,显得淡了些。”
他不敢说实话。他怕洛阑戍知道他是蛇妖后,会露出畏惧的眼神,会像躲怪物一样躲开他。他宁愿洛阑戍以为那只是朱砂变淡,也不愿失去这仅存的温暖。
洛阑戍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神却依旧停留在他的额间,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断断续续:“上次……您替我挡剑,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额角的朱砂就……就不如以前亮了。”
崔度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原来洛阑戍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问。他握紧洛阑戍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声音带着承诺:“别想这些了,大夫马上就到,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京城,去江南看曼陀罗,再也不回来了。”
“江南……曼陀罗……”洛阑戍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里泛起一丝光亮,像是看到了希望,“好……”
话音刚落,江厌舟就带着大夫走了进来。大夫连忙放下药箱,蹲在洛阑戍身边,拿出银针和脉枕,仔细诊脉。崔度闻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大夫的脸,额间的朱砂因紧张而发烫。
过了许久,大夫才收起银针,站起身对着崔度闻拱手:“殿下,洛侍卫筋骨尽断,筋脉受损严重,五脏六腑也因长期受冻和营养不良而虚弱不堪。万幸的是,他还有一口气在,只是……”
“只是什么?”崔度闻连忙追问,声音里带着颤抖。
“只是就算能保住性命,怕是以后也站不起来了。”大夫的声音带着惋惜,“他的腿骨断了两处,筋脉也被挑断,就算用最好的药,也只能勉强保住双腿,却再也无法行走。”
崔度闻的身体晃了晃,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凉透了。他看着洛阑戍苍白的脸,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那个曾经能一跃登上东宫墙头、能在巷子里灵活避开刺客的少年,以后竟然要一辈子躺在床上?
洛阑戍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动了动手指,抓住他的衣角:“殿下……不碍事的,能活着……就好。”
崔度闻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握住他的手,眼神变得坚定:“没关系,我养你。以后我就是你的腿,我推着你去看江南的曼陀罗,去吃你最喜欢的糖葫芦,去逛你想去的所有地方。我们再也不回这皇宫了,再也不受这些苦了。”
洛阑戍看着他,眼里泛起泪光,却笑着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大夫说这是身体极度虚弱导致的昏睡,只要好好调养,过几日就能醒过来。
几人小心翼翼地把洛阑戍抬上马车,往东宫赶去。崔度闻坐在马车里,一直握着洛阑戍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像是在给他传递力量。崔寒眠和江厌舟骑马跟在一旁,时不时掀开车帘查看情况,眼里满是担忧。
回到东宫后,崔度闻把洛阑戍安置在自己的寝殿隔壁,亲自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他每天亲自给洛阑戍擦身、喂药、喂饭,连药的温度都要亲自试过才放心。崔寒眠和江厌舟则忙着处理皇后倒台后的烂摊子——清算皇后的党羽、安抚被牵连的官员、整顿后宫秩序,偶尔来看望,总能看到崔度闻坐在床边,轻声说着他们以前的事情。
“你还记得吗?上次上元节,你偷偷藏了一串糖葫芦,结果被侍卫长发现了,还跟我撒娇说不是你藏的。”
“东宫的听竹轩后面有一片曼陀罗,去年开得特别好,你说要摘一朵给我戴,结果被花刺扎了手,疼得直皱眉。”
“你第一次跟我练剑,把剑甩飞了,差点砸到我,后来你脸红了好几天,都不敢跟我说话。”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额间的朱砂泛着柔和的光,映在洛阑戍沉睡的脸上。
这天午后,崔度闻正在给洛阑戍擦手,突然感觉掌心传来轻微的动静。他猛地抬头,看见洛阑戍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比之前清明了许多,不再是之前的浑浊。
“你醒了?”崔度闻的声音带着哽咽,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大夫说你还得好好躺着。”
洛阑戍看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笑:“殿下,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去江南了,漫山遍野都是曼陀罗,红的、白的,特别好看。”
“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去。”崔度闻握紧他的手,眼眶泛红,“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等你能坐起来,我们就出发。”
洛阑戍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他的额间,轻声问:“殿下,你的朱砂……真的是因为累了吗?”
崔度闻的心一紧,随即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额角,避开了核心问题:“等你彻底好起来,我再告诉你原因,好不好?”他还没准备好,还需要一点时间,或许等他们到了江南,远离了皇宫的阴霾,他就能鼓起勇气说出真相。
洛阑戍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神里带着信任:“好,我等你告诉我。”
崔度闻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满是安宁。他知道,洛阑戍的伤需要很久才能好,他的朱砂也只剩两颗了,可他不怕。只要洛阑戍还在,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就算付出再多,他也心甘情愿。
这时,崔寒眠和江厌舟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盆刚开的竹叶青。江厌舟把花盆放在窗边,阳光洒在叶片上,泛着翠绿的光。“太医说,洛侍卫恢复得很好,再过三个月就能坐起来了。”崔寒眠笑着说,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我炖了鸡汤,让度闻喂你喝点,补补身子。”
江厌舟站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等洛侍卫能下床了,我们一起去江南,你看你的斑竹,他们看他们的曼陀罗,正好顺路。”
崔度闻抬头望着她们,又低头看着洛阑戍,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窗外的雪已经化了,风里带着一丝春天的暖意。院角的枯曼陀罗枝上,甚至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尖。
他抬手抚上额间的朱砂,两颗红点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牵挂。他会好好守护这两颗朱砂,守护身边的人,等到来年江南的曼陀罗花开,再把所有的故事,都讲给洛阑戍听。
啊,真的是一整个灵感大爆发了,这几天在家待的快发霉了
猜猜后面会不会有刀子?(贱笑)
每个人都要好好的呀
这不能怪洛阑戍后面那么痴情了,要是我我也得这么爱崔度闻宝宝 (-^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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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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