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漫长,仿佛穷极一生也走不到尽头。
两侧是丈许高的朱红宫墙,墙面平整光滑,多年风雨洗礼,沉淀出一种庄重而压抑的暗沉。墙头覆盖着厚重的琉璃瓦,积雪被宫人仔细清扫过,只在背阴的瓦当沟壑处,残留着些许未化尽的枯白,像一道道冰冷的分界线。
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和无数脚步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出冬日清晨灰白的天光,石板的接缝处,顽强地钻出几缕枯黄的细草茎,在寒风中细微地颤抖。
林柘跟随引路内侍,踏着仍有些湿滑的宫道,往两仪殿的方向行去。皇后娘娘在这个时候召见她,她吃不准究竟所为何事,但方才芙蓉殿里,六哥的脸色实在不很好看。顾琀婴是一个七情六欲不挂脸的人,当年林柘使性子,非要跟着宋世邦去玉门关,他们吵了好大一架,苏娘娘都劝不动。即便是那时候,他也还是每夜来敲林柘的房门,哄着她喝安神定惊的汤药。但方才与顾琀婴对视的那一眼,他眼底清清楚楚的写了“不高兴”三个大字,林柘就是看出来他是不赞成她来赴约的。这让她心里难免忐忑,甚至于惴惴不安。
两仪殿内炭火融融,正殿里许多林柘不认识的香花开得争奇斗艳,扑面而来馥郁芬芳的暖香。出乎林柘意料的,除了皇后,上首还坐着太子与代王。他二人一母同胞,林柘幼时常常认错,直到顾琼华穿上太子服制,他们两个也不再如年少时那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林柘才能分清楚谁是谁。
见林柘入内见礼,皇后温和地抬手示意:“不必多礼,今日算是家宴,随意些便好。快入座吧。”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说是家宴,但也极其精致。每人案上先是一盏暖胃的羹汤,接着是各式各样精致的菜肴:玲珑剔透的虾饺皮子裹着粉嫩虾仁,隐隐透出一抹嫣红;梅花形的豆沙酥饼,酥皮层层叠叠,宛若真梅;热腾腾的金银夹花平截——蟹肉与蟹黄巧妙卷制后切成薄片,黄白相间,状如金银交错,佐以香醋姜丝,鲜爽不腻。还有许许多多林柘叫不出名字的菜,使青玉的小碟子盛了,一碟一碟摆在酸枝木的食案上,花红柳绿,倒不像菜肴,像是画了。
皇后看着林柘有些拘谨的样子,笑着示意宫女给她布菜,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阿柘那么小就去了玉门关,枕戈待旦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不知道京中的口味还吃不吃得惯。本宫和你几位皇兄皇姐都记挂着你,散了席面,琼华还有好些体己话要和你说呢。”
代王顾琼枝听见这话,微微垂眸,温声道,“母后,散了席的话,过后再说吧。以阿柘妹妹的性子,想着有满腹的新鲜事要讲,怕就不肯好好吃饭了。”
皇后的笑意微不可查地淡了一些,斜睨他一眼,“就你知道疼妹妹。也罢,你们少年人的事自己商榷去,本宫可不插手了。”
林柘见他们的机锋终于对完,不再开口,真是如蒙大赦,埋着头小口吃起来。即便儿时在宫中借住的几个月里,她也没来过几次两仪殿,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不知道从何谈起。可是古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她再怎么不解其意,饭还是要吃的,和老天爷过不去那才是大大的无礼。
军营里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总归饿不着,想打牙祭的时候,林柘也会带着人到山上猎些走兽,顾琀婴那边小厨房的手艺她也吃过,可都没有两仪殿这顿“家宴”好吃。一个碟子里的菜饭,有咸鲜甜辣各种不同的味道,闻上去令人食指大动,入口更是鲜香味美,回味无穷。
只是吃不饱。
午膳过后,太子寻了个由头与她到御苑的水榭中闲谈。水榭临水而建,四面透风,地上摆了些炭盆,但气候也不比室内。太子面对结了薄冰的水面,负手而立,背对着林柘开口,
“林将军,看到了什么?”
林柘站在他身后探出头,
“结冰的湖”
太子平静地转过身去面对她,
“湖面之下呢?”
林柘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冰下面是水,水上面是冰,这有什么可问的?他到底要借湖面喻什么?人和人之间不能坦白讲话吗?
“回殿下,湖面下是水”
太子点点头,
“是这样。御苑中气候和暖,冰层结的也薄,甚至透过冰,就能够看到隐隐流水。但北朔……”
林柘一个激灵,竖起耳朵仔细听他的下文,
“北朔之地酷寒,冰自然也就结得更厚实坚硬,非强力不能破。甚至,若冰层再硬些,就需利用铁钎一类的工具,将力量集中在一点上,一鼓作气。林将军,明白孤的意思吗?”
林柘拱手道:
“臣明白,殿下希望臣去破开北朔局面”
“你破不了”,太子摇摇头,“孤此番大费周章把你调去北朔,不惜开罪户部,又单独与你约在此处,不止为了某一战某一城。你还不知道,户部尚书与北朔卫将军有兄弟之谊,自幼相依为命,杜尚书作为长兄对这个幼弟多有宽纵。放在往常,姑息纵容他无有不可,但西羌那边又来了使臣求娶昭华。大量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震慑那些宵小”
太子语毕,顿了顿,落座在石凳上才继续道,“林将军在沙场历练多年,不如为孤解释一下,昨日朝堂之上,总督军务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臣以为,军务一词,包罗甚广,小到兵器的打造修理,伤兵的安顿抚恤;大到前线的战略战术,日常练兵的安排。凡所与战场胜败勾连,无一不算军务。总督,则是陛下与殿下给臣的信任,既肯定了臣的能力,也提点臣,只应督办,不可偏听,不可逾矩”
“琼枝先前说你呆笨”,太子笑了笑,示意林柘坐在他对面“孤看来,这算是大智若愚。你既然这么明白,不妨再接着说说,父皇为什么给你这个总督之权,而非其他资历远胜于你的宿将?”
林柘听了这话,立即起身,毫不犹豫地一个头磕在地下,“因为陛下对臣有养育之恩,殿下对臣有手足之情,臣之所有,皆出于天恩,从生至死,也只会忠于大梁,忠于陛下。”
“起来吧”,太子未置可否,“不是教你给孤表忠心的。你是林怀信和苏清越的女儿,他们的根基在北朔,你比任何一个人都能服众。况且,北朔现在兵力分散,卫将军有心周全各城各县,无奈兵力分散,难以支撑。唯有将好钢用在刀刃上,遴选各地善战兵卒,优良军备,集中全军之资源,打造一个能够主动出击,决胜千里的‘铁拳’,一旦成型……”
说到这里,林柘抬眼,不意对上太子的眼神。他眼睛里燃烧着不加掩饰的野火,好像能从京都到北朔,一路燎原。
这个法子实在太惊世骇俗,但也太诱人。有这样一支精锐,毫无疑问,既可以直捣北朔诸狄,又能够威慑西羌,一劳而永逸,尤其是……
“尤其是,它的指挥权,必须牢牢握在你手里”,太子屈起指节,不轻不重的敲两下石桌,“陛下全然信任你,孤也全然信任你,只有让你来承担这样的责任,孤才能够放心。钱粮军械等一应问题孤会保障你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考虑得如何,林将军?”
林柘根本不需要考虑,国仇家恨能够一鼓荡平,这样的机会,她怎么能不答应?
“殿下高瞻远瞩,臣愿为陛下效犬马。”
太子笑着微微点头,二人相谈甚欢。谁都没有注意到,申时,已经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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