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没再下雪，连呼啸的北风也被埋进声声爆竹里。林柘的酒意散得干干净净没能睡着，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又翻出来小时候练童子功用的石锁，扎着马步举了一夜。天刚翻起来一点鱼肚白便沐浴更衣，穿了层层叠叠的朝服预备着进宫朝贺。
等熬到百官朝贺结束，能够进宫向后妃见礼的时辰，林柘才感觉到困。她随身的侍女都留在玉门关，上元之后，会与她在北朔汇合。此刻随她进宫的，是留在府里看家的一位老嬷嬷，手脚不算麻利，胜在沉稳老成，她们跟着引路的内侍走过漫无尽头的宫道时，林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终于到了一处宫苑门前，比别处更显宁静，门口守着的小内侍一见到林柘，便立刻躬身退开。引路内侍停下脚步，侧身对林柘低声道：“林将军，苏娘娘已在里头等候了。”
林柘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困倦，整了整并无一丝褶皱的衣冠，示意嬷嬷在门外等候，便独自迈步走了进去。
殿内暖香融融，与外面的清寒恍若两个世界。苏贵妃并未端坐正位，而是闲适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一见林柘进来，便放下书卷，含笑看她。
“臣女林柘，叩见娘娘万安。”林柘依礼下拜叩头，额头还未触及地面，便被一双带着栀子香的手轻轻扶了起来。
“阿柘出去了这许多年，怎么一回来就给姨母见这样的大礼？快抬起头来教姨母瞧瞧”，林柘乖乖抬头，苏娘娘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的温柔，递了桌上备好的宫饼来给她吃，“黑了，瘦了，也长大了。**岁的时候才那么小一只，放到地下就会自己满地乱跑，现在可是沉稳得多，有大姑娘样子了”
林柘低头咬着宫饼嘿嘿地笑，
“黑一些显得精神呀，细皮嫩肉的到战场上去人家要看不起我的。”
苏娘娘听了深以为然，
“这样是好，不像琀婴，苍白得都不见血色，一阵风来就能吹倒。也是当年柳玉兰造孽……”
她说到这里时，忽然止了话头，和林柘对视一眼。在她还小的时候，宫中偶有风言风语，说六皇子的不足之症是生母作下来的病，因其地位低微，不得圣心，万幸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也不受陛下宠爱。那柳玉兰想了个心狠的法子，推说自己感染风寒向太医院要来几张经方，熬出来的药却往顾琀婴嘴里灌。奶都还没断的小婴儿哪禁得住这种磋磨，自然隔个三五日就要大病一场。后来陛下发现其中蹊跷，龙颜震怒，当场便打杀了柳玉兰，将顾琀婴送到苏娘娘膝下养着，这是后话。
林柘抬起头拍一拍苏娘娘的手背：“姨母，大过年的说点高兴事情嘛，现在谁敢对六哥不好，我第一个便饶不了他”
“你们俩自幼便亲近，你回来了也多去瞧瞧他”，苏娘娘面色缓和了些，又开始殷殷叮嘱，“三岁看老，我早先就说，你有他一半的好学，他有你一半的活泼，不知道是两个多么省心的孩子，现在姨母是管不了他了，往府里一关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人的，你可不能学他这个，平日里别总记着练武，多读些书，跟在宋世邦他们那些叔叔伯伯身后学一学眉眼高低的。将来总有一天要同你父母一样领兵，什么时候该宽，什么时候该严，心里得有个谋划。还有，过了年你就二十了，遇见谁家的小郎君，瞧着心悦的，可不好太拘着面子不去搭话。本朝男女大防又不似前朝那样严肃，你不好开口，可以叫姨母替你相看呀。怎么笑成这样？莫不是有心上人了？阿柘若有心仪的人，千万思量了再思量，也一定要给姨母通个气，你性子直，不晓得被人骗了这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尤其军营里的同袍，你小孩子不好瞎许人家什么的，寻夫婿么还是寻个安稳的好些……”
林柘听着苏娘娘絮叨，拍拍指尖残留的酥皮碎屑笑眯了眼睛，“我不成亲呀，我等打退了蛮夷回来一辈子伺候姨母不好吗？”
苏娘娘白她一眼，“就会说好听话哄你姨母，三五个月不来信也不知道是谁，一来信就是好好好，粗粮饼子也吃得惯，草席子也睡得着，受了什么伤还要等琀婴进宫来我才知道，总归是你们两个感情好么，姨母比不上你六哥在你心里的位置”
林柘笑得好乖好乖，讨好道，“本来就不是大事，不告诉姨母恐怕您担心，告诉六哥是因为他心思重，多找点小事烦一烦他，省得他总绊在那些劳心费神的大事里”
苏娘娘还没说什么，回廊里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轻而稳，是林柘听了多年，决计不会认错的，
“我在外面都能听见有人编排我心思重，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阿柘作了大将军，连说坏话都不避着人了”
珠帘轻响，顾琀婴进门规规矩矩地向苏娘娘见了礼，身后的小内侍端上来一个覆着红色锦缎的紫檀木托盘。
“母妃，这是阿柘从玉门关缴获的于阗美玉，特意想着元日时献给您的，儿臣又命能工巧匠在上面雕刻春日芙蓉，愿母妃如此花中神仙，芳龄永驻，岁岁安康”
林柘听见这话，立刻便知道他是又给自己邀功了。她日日灰头土脸的不是练兵就是打仗，哪来的心思找什么美玉。
苏娘娘见他进来，看也不看那托盘，立刻着身边的凝云去小厨房取温好的银耳羹来，
“这有什么可着急的，快过来喝盏银耳羹暖一暖，才嘱咐过阿柘你就来了，她多读点书，你多交几个朋友，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母妃也不盼着你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像你五哥一样，没有什么头脑，每天也和狐朋狗友玩得不亦乐乎。你就是让自己这个七窍玲珑心拖累了，凡人百年，够做出来什么丰功伟绩？封侯拜将都是命里带的，活泛一些，也和人家年轻的孩子们一样去坊市逛一逛，沾点人气……”
林柘瞧见被唠叨的对象换了一个，乐得作壁上观，干脆抱着一盘子宫饼靠在一边，看顾琀婴硬着头皮温声应着“是”，一边接过凝云递来的甜白瓷小碗，小口啜饮着银耳羹，那副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与平日里那个深沉难测的魏王殿下判若两人。
林柘正眼馋着，思忖要不要也让凝云给自己也温一盏，看六哥吃得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恰在这时，门外跪下一个面生的内侍高声唱喏：
“林将军，皇后娘娘有意慰劳您戍边辛苦，备下筵席，请您到两仪殿一叙”
林柘和顾琀婴对视一眼，一颗心几乎沉到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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