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柘单手按着他的右肩抵在车厢壁上，另一只手撑在他耳侧，她身量本身就生得比寻常女子高，以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地跪立在顾琀婴身前更是压迫感十足，林柘低着头咬牙切齿道：
“我不同你说重话，但是我最后给你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不然我就……”
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威胁他，打当然是打不得的，骂也不解气，自己姨母是他养母，他父皇又是自己养父，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顾琀婴这种人，看似温润如玉，对万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细想想还真是一点软肋没有。不知道是郁气还是委屈聚在胸间，她恶狠狠掐了一下顾琀婴的耳尖。
顾琀婴忽然卸了所有抵抗的力道，整个人松弛下来，靠在了车壁上。微微仰起头，把视线落在林柘凝着水汽的眸子里，脖颈拉出一道脆弱又疲惫的弧线，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然你就如何？”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沙哑，不再看得出方才刻意的疏离，反而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调侃，“把我捆了扔下去？还是回宫找苏娘娘告状？”
“幼稚”
“魏王的车驾不能出现在将军府门口，人多眼杂，此时不宜生变……听话。”顾琀婴直起身子，伸出手虚虚揽在她后腰上，“是我不好，但京都不比玉门关，问心无愧也抵不过人言可畏。”
“那就不回去了”，林柘忽然觉得气闷极了，京中分明无人披坚执锐，此刻却比在玉门关被敌人围困阵中时还要束手束脚。
“别闹小孩子脾气，京都风高浪急，远在你所能想象的界限之外”，顾琀婴侧过头，抓着袖口把她的左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回家去，明日申时我在书房等你。你离开这几年发生了太多事，书信不能说明其中万一，北朔之事还有有诸多细节要与你商议。上元之前，不要再意气用事，横生枝节。”
“我不是小孩子了！”林柘反手扣住他的指节，一字一顿，“我在玉门关滚滚黄沙里摔打了十年，是杀过人见过血的！”
她本来面目就有英气，眉尾扬得几乎要斜飞入鬓角，此刻含了薄嗔，眼神里的水汽被风神明锐的怒意斩断，仿佛一把利剑，誓要将顾琀婴百转千回的绸缪钉死在人前。
“你为什么永远不相信我能和你并肩？”
顾琀婴看着眼前的姑娘，已经不是儿时牵着他衣角蹒跚过宫道的小朋友了。阿柘真的长得很快，如今站在他身侧，都要比他还高出一个头顶了。
“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平白困顿在京都这滩淖泥里，你的战场在北朔，在塞外，你的每一场战役的胜负都关系着千家万户的安宁甚至京中局势”，他松开了林柘的手，掀起车帘，“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我们的‘战场’不同，选择的战术也不同，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毫无挂碍地放开手脚去施展抱负——雪停了，去吧”
“可是你一个人……”
习惯了。”顾琀婴淡淡打断她，唇角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况且，我也并非一个人，有许多……你看不见的人，都在”
林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他还和许多年前一样，平静地站在自己身后，回望的时候总是能看见他带着些许笑意的微弯的眼睛，“晓得了，明日申时，我会到”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这个道理林柘懂得，顾琀婴更懂得，林柘只知道他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在酝酿自己的事情，却从未问过细节。当今陛下年事已高，权衡各势力多有不易；前几年南边发洪涝，黄河决了口子，赈济发下去之后，国库没剩下多少银两；加上北朔诸狄蠢蠢欲动，西羌边境又有摩擦，是以虽然现在天下仍旧说得上升平，这样的局面能维持多久，谁都不知道。
林柘揣着满怀的心事飞身出了马车，很快和雪地溶成一片，失去影踪。车厢里依旧温暖，却不再如春，顾琀婴抿唇摸了摸左耳的耳尖，还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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