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冷的夜风顺着掀起的车帘灌入，林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顾琀婴躬身钻了进来，带着一身清寒的夜气。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抬手覆在她额上，仔细察看她的状况。
“难受得厉害？”他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柘应了一声，没敢摇头，恐怕动一动脑袋还要更晕。
顾琀婴没再多问，在她身侧坐下，从座位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瓶身描着繁复的卷云纹，揭开盖子，里面是一丸解酒药。他又拿出一个水囊，拔开塞子，递到林柘唇边。
“喝点水，再含一颗这个，会舒服些。”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早已准备妥当。
林柘就着他的手小口喝了点水，把药含在嘴里，靠着车壁侧过头看他，他侧脸的线条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古井深潭。他似乎也有些疲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并未看她，只是望着微微晃动的车帘出神。
林柘想起刚才的事，声音还有些哑：
“西戎的事，我知道了”
“嗯”他应了一声，依旧看着车帘，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外面的街景，“昭明找过你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柘奇到，
“你早知道她会来找我？”
“她只能找你，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你……”顾琀婴微微俯下身，“一定会来问我”
林柘觉得，自己再动脑子就真要晕过去了，于是下意识道：
“为什么？”
顾琀婴被她逗笑，道：“我以为你会问，‘六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呀？’”
林柘从善如流：“六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呀？”
“早些告诉你，除了让你徒增烦忧，提前卷入漩涡，于事情有何助益？若非昭华按捺不住，我本希望你在赴北朔之前，无需为这些事分心”
接着又状似无意地说到：“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想去和亲吗？”
林柘酒还没全醒，听他这话显然是其中有秘辛的，然而一时之间想不到关窍，
“谁会想去和亲啊？边塞苦寒，总不比宫里锦衣玉食的好。”
顾琀婴笑着低头凑近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林柘瞬间清醒了大半。
四姐姐有心上人了？！
这念头在脑海里盘桓片刻，林柘都被惊呆了，那个一门心思扑在医书药典上，对人情世故懵懂如稚子的四姐姐就这么不声不响对人动了心？
顾琀婴抿了口茶，微微垂眸，
“你看着这世上的人个个都和善好相与，可谁心里没个自己的打算呢”
林柘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看人看透了。
“是那个……沈……？”
太医院里全是花白胡子花白头发的老爷爷，能与昭华年纪相当的不多，品貌才情又出众的更少，林柘稍一回想，就从记忆里翻出来这么一个模糊的身影。
“院判的侄儿，沈自济”
“医术很高明吗？同四姐姐比如何？”
“算得上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与昭华伯仲之间”
林柘小小的惊叹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好事。宫墙内外，云泥之别，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放在平时，遮遮掩掩瞒过去了，过后再寻个别的由头，按部就班地议亲，也能够两全。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位可能有损天家声名的公主，当然还是送出去和亲要稳妥得多。
和亲此事，乱世时是缓兵的良策，现如今，照林柘看来却全无必要。西戎与大梁虽有摩擦而未停市，从边境稳定的角度看，远不至于非要皇家公主和亲的地步。她蹙着眉头反复思索，顾琀婴瞧见了，伸出指腹把她的眉眼抚平，顺着她的侧脸把零散的碎发别在耳后，循循善诱道：
“记得我教过你，思考问题的时候要怎么样？”
“要考虑事成谁得利，事败谁被牵连……四姐姐若不去和亲，按例要稳定边境，就应当以威示之，以利诱之，整肃军容，扩充军备，加强巡防，同时向使者陈明利害，或是商讨减轻岁贡，但这样一来，兵部、工部、户部的压力都会增大，尤其是现在北朔战局僵持，大量的人力物力都输送到北边……所以这三部会带头促成和亲一事？”
“增加了军费开支，户部那群人自然会叫苦连天。”顾琀婴接口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尤其是杜若明，他正愁没法子将更多资源倾注到他弟弟身上。若西线紧张，分摊了北朔的粮饷，于他而言，绝非好事。”
林柘眸光微抬，对上了顾琀婴的眼神“所以，他或许……反而是促成和亲最积极的人？”让西线保持“廉价”的和平，才能集中力量为杜若夷培养声名军功。
“不止他。”顾琀婴掩唇咳嗽两声，淡淡道，“国库空虚，朝野上下人人都想多过两年吃饱穿暖的安生日子，听到不打仗的风声，自然趋之若鹜。和亲虽不稳固，但无论比起威逼，还是利诱，都要经济实惠得多”
经济实惠……
一个女子的余生，就这样被经济实惠四个冷冰冰的字推到西北风沙里去了。
林柘不胜唏嘘，更感到深切的无力。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她从来不惧，也想不了那么多，她自小学的是铁马槊，贴身用的梅花匕，在玉门军中作了五年阵前先锋，破阵尤效，总都是凭着一腔意气便能撬开豁口的营生。当年林柘初入营中，多少人明面里爱她重她，实际上“遗孤”二字却总是悬在她头顶，任何人看去，眼里都难免带了高高在上的垂怜。
她虽然生得比寻常同龄女孩高大，气力到底是比不上男子的，每次想要同人较量，争个高低，每次也都被人从校场上轻而易举的摔下来。起初没有同袍愿意真同她过招，还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单手就能推个跟头。可林柘实在太拧，太不合时宜，上午输了，蹲一下午的马步，绕着校场跑一下午，晚上接着比；今日输了，举一整天的石锁，抖一整天的精钢槊杆，明日接着比。如是从九岁被人摔到十九岁，十年负气，渐渐的，连宋世邦都敌不过她了。
朝堂上的事，却从来不是一句负气就能解决的。其算计之深，牵涉之广，可以说是不见血的战场，甚至比战场还要凶险万分。
“困了？”
顾琀婴见她久久不言，以为是酒意上来了，小心翼翼地拿手背贴了贴她的侧脸。林柘被冰的一个激灵，眨了眨眼，顺势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暖着。
“还好，在想我到北朔之后，若能够打几场漂亮的仗，既安定了北边，又能够敲山震虎，威慑西线，那就再好不过”
顾琀婴指尖动了动，想要抽回手，林柘啧了一声，颇不耐烦地瞥他一眼。
“想法是好的。但北朔局面复杂，杜若夷新败，军心不稳，诸狄气焰正盛。欲要取胜，并非易事。更何况……军中你虽有总督军务的皇命，却未见得能服众。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盼着你建功立业的有之，盼着你重蹈覆辙、甚至比你父亲败得更惨的，亦大有人在。”
顾琀婴坐在一边，显得有些僵硬，末了，又补充了一句，
“阿柘松手，于礼不合”
林柘低下头，把他冰凉的指节按在额头上，
“礼什么礼，孔圣人又不司生死，我只听阎王爷的，再这么生冻着他今晚就勾了你去”
顾琀婴被她这混不吝的歪理说得一怔，旋即失笑，连带着眉间的疲惫也散了几分，竟任凭手裹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真的再没动过半分。
“阎王爷且忙，一时半会儿怕是顾不上勾我。”他声音难得的轻松散漫“倒是你，口无遮拦，小心被御史听了去参你一本”
林柘也不辩驳，只是笑，笑够了才道，“御史能参我什么？不尊圣贤？放浪形骸？我与一营将士同食同寝十年不见他们来嚼舌头，现在跟我提什么男女大防”
顾琀婴猛地把手抽回去，整了整松垮的衣襟，“快到了，下车”
林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车帘掀开一角往外探头：“还有两条街呢”
顾琀婴偏过头去用后脑对着她道，“下去，自己走”
“你又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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