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的菜已经换过一轮，林柘无心再吃，取了新贡的果酒来自斟自饮。边关的酒太烈，她一向是不喝的，京中的果酒甜甜的，咽下去不会割得喉咙生疼，她倒是很喜欢。饮过几杯酒，林柘再偏过头去看昭明，她眼角的残红已经半褪下去，和浓稠的妆色叠在一起，看不分明了。
陛下已经离席，众人没了拘束，也三三两两地并了席面攀谈起来，林柘撑着头，有点后悔。早知道当初也跟着一起装病留在玉门关好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腹轻轻点着食案，看着空空荡荡的龙椅发呆……陛下吃的也是冷菜吗？宋叔今夜吃的是什么呢？不知道鞑子过不过元日？他们若也过元日，就趁着今夜打伏击，一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思维漫无目的的奔逸，想到这里，林柘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自己大概是有些醉了。
她强撑着精神站直身子，规规矩矩依序给几位年长的宗亲敬了酒，便想要回府。如果说昭明叫她出去时，她的醉意还不足半分，现在可有六七分了。她掩住唇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拱手告罪，却见一位面生的文官打扮的男子端着酒杯向她走来。
“久闻苏林二位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小林将军果然是也不同凡响！不知小林将军可否赏脸，饮我一杯酒？”
林柘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没认出来是谁。说是文臣呢，可是生得极魁梧，声如洪钟，一看便同旁的文官不同，是有把子力气的好汉子；说是武将呢，朝中武将林柘大多熟识，或曾见面，这人却面生。
这时，旁边一道清朗的声音插进来：
“原来是新拔擢的工部尚书岳渟渊岳大人，还未恭贺岳大人右迁之喜，怎么好让您先敬酒呢？”
岳渟渊显然认得这位六皇子，立刻转身拱手，洪亮的笑声震得林柘耳膜嗡嗡作响：“哈哈哈，原来是六殿下！失敬失敬！下官怎么敢当殿下如此贺言，该是下官敬殿下才是！”
顾琀婴含笑与他虚碰了一下杯沿，姿态沉稳，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林柘。只见她眼神已不似平日清明，带着几分酒后的朦胧，脸颊也泛起浅淡的红晕，正微微歪着头，努力想看清眼前状况似的，那模样竟有几分罕见的懵懂。
他心下明了，他家阿柘怕是真被那甜津津的果酒放倒了。
“岳大人客气了。”顾琀婴声音温和，不动声色地给她解了围，顺势将话题引开，“听闻大人精于水利工造，此前在河道任上政绩斐然，如今入主工部，实乃朝廷之幸。日后大梁的土，木，水，器，便都要辛苦岳大人一肩扛之了”他说话间，身体微微侧转，看似是与岳渟渊寒暄，却恰好用半个身子，自然而不露痕迹地将林柘挡在了身后，隔开了岳渟渊探究的视线。
林柘只觉得眼前一暗，那股迫人的魁梧气势被顾琀婴清癯的身影遮去大半。她眨了眨眼，看着顾琀婴玄色常服上隐约的银线暗纹，鼻端飘入一丝熟悉的、清冽的药香，混在酒气菜肴的繁杂气味中，让她有些发晕的脑袋能清醒片刻。
她下意识地，极轻地，拽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广袖袖口的一角。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片羽毛拂过。
顾琀婴正与岳渟渊应对自如，感受到袖角那微不可察的拉力，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并未回头，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甚至与岳渟渊交谈的语调都未有丝毫变话，只是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向后微移，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林柘的手背。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因醉酒而有些发热的皮肤，一触即分，快得如同错觉。
只是一个瞬间的接触，却像一道清泉流过。林柘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一点，她慢慢松开了攥着他袖角的手指，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背。
岳渟渊似乎并未察觉这短暂的交锋，仍与顾琀婴说着些官场客套话。
顾琀婴余光瞥见林柘稳住了身形，便适时地结束了与岳渟渊的寒暄，语气依旧温和：“岳大人且慢饮，林将军似乎有些不胜酒力，本王需唤宫人前来照看一二，失陪。”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为何关注林柘，又全了礼数。岳渟渊自然连声道“殿下请便”。
顾琀婴这才转过身，正面看向林柘。他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和略显迷茫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随即舒展，语气如常，却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懂的意味：“林将军？”
林柘隔着袖子把手搭在他的小臂上，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层层布料，熨帖着他的肌肤，
“岳？……玉门关的甲胄不多了…”
顾琀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不急于一时”
他微微侧首，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两步远的一名内侍低语了一句。那内侍躬身领命，立刻上前，恭敬而不失分寸地虚扶住林柘的手臂。
“送林将军出宫回府。”顾琀婴吩咐道，声音平稳。
林柘被那内侍引着离开了觥筹交错的大殿，却在那辆半旧的青帷小车前停下脚步，那内侍作势要将她扶上马车，林柘道：
“这不是我的车”
内侍满面堆笑，弯着腰应她：
“是魏王殿下的吩咐，说林将军在车中小憩片刻，他随后便送将军回府”
林柘此刻无心计较这许多，内侍掀开车帘，她便顺势弯腰钻了进去。
车内空间比车外看时要宽敞许多，收拾得极其干净。熟悉的药香弥散在车厢里，比方才在顾琀婴身上嗅到的更清晰些，林柘找了个小小角落靠住，殿中的推杯换盏已全然听不见了，只有厢壁上挂着的一盏小羊角灯偶尔发出“哔啵”的爆灯花的轻响。
她窝在贺兰雪绒毯上，觉得车顶似乎在往一侧滑落，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小会儿，或许更长，车帘再次被轻轻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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