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一向是酉时正开宴。差两刻时分,宾客便差不多都到齐了,林柘被内侍引到一个离御案极近的位置落座。这位置太过招眼,加之林柘又是尊位中唯一的女子,惹得几位年轻的公子,连带京中新晋的状元频频侧目。见她衣着打扮并无甚殊异,比起周围皇亲贵胄来,纹饰简单,簪环稀少,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寒酸样,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是何方神圣。林柘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不知。
筵席过半,大殿正中的秦王破阵乐也将近尾声,陛下起身再次举杯,祝祷江山永固,四海升平。席间诸人纷纷饮尽杯中酒,林柘在重重叠叠的晃动人影间,注意到三公主昭明坐在下首,神色莫名有些游离。
是吃醉了酒吗?
除夕夜宴上的菜看着精致,各色蔬果切得整整齐齐,淋了香甜的桂花蜜,金齑玉鲙香气扑鼻,乳鸽翅尖上闪着亮亮的油光,可咬一口,内里的心子还是冷的。林柘放下筷子,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无意之间一抬眼,正和左前方的昭明三公主对上眼神,她左手支颐,冲着林柘的方向微微眨了眨眼睛。林柘心领神会,当即便拱手抱拳,借口不胜酒力溜进御苑散心,不多时,昭明也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过来了。
“三姐姐,你……”
“嘘,此处不是好说话的所在,跟我走”
林柘被她拉进一个黑洞洞的宫室,看起来荒废的日子不短,院子里四处蔓延着无人打理的松软腐草,爬山虎从墙沿垂落,铺了满地,与一墙之隔争奇斗艳的御苑简直天壤之别。
“你这次回来,陛下有意派你往北朔戍边,是也不是?”
林柘的手腕被她使了十成的力气攥住,昭明端方的仪态再也维持不住,看着林柘点了头,又急匆匆说到:
“那你知不知道,你此去北朔,与诸狄必有恶战”
林柘想,三姐姐大概是过于紧张了。她自小开蒙早,读的书多,也比旁的小孩们早慧,读到哪本经史子集里,写了战场如何血腥,并不鲜见。林柘掸掸石凳上的尘土,扶着她坐下,给她宽心道:
“北朔战事吃紧,兵戈相见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三姐姐放心,我一定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昭明摇了摇头道:
“你的童子功扎实,我哪里是不放心你。攘外需先安内,这时节必然事事都要紧着北方的战事,听驸马说西戎有意求娶小四和亲,我是怕父皇……”
“什么?”
林柘也吃了一惊,公主前往外族和亲在本朝并非没有先例,只是近几十年来国势渐强,多以宗室女或重臣之女加封公主称号远嫁,极少有真正的金枝玉叶被送往苦寒之地。况且她亲身在玉门关戍守多年,深知大梁与西戎虽有摩擦,但绝对没有到达需和亲公主才能平息战火的地步。
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
昭明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她,指尖冰凉,甚至微微发颤。“西戎使者前日已秘密抵达京都,眼下就住在四方馆。驸马也是偶然从鸿胪寺的同僚口中得知一二,此事陛下尚未决断,但朝中已有声音,认为以一位公主换取西线数年安宁……乃是上上策。”
林柘哽了片刻,道:
“昭华呢?她知道此事吗?她怎么想?”
昭明牵动嘴角,极难过地苦笑了一下:
“便是她央我来求你的,说你比我们都自由,也有主意,教我无论如何求你帮帮她,她不愿去和亲”
林柘把脸埋在掌心里,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想古人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果然不假。昭华无欲无求的性格,张口就给她出了这样大的难题。
“顾琀婴没同你说吗?”
林柘缓慢地抬起头,
“说什么?”
昭明低下头,颈间璎珞的流苏在林柘耳边敲击出细碎的,清脆的琳琅声,让她一时没能集中思绪。昭明轻轻抚上林柘的发丝,似乎是真疑惑,又似乎只是出于多年养成的谨慎习惯,斟酌着语句,
“顾琀婴这些年明面上藏拙,暗地里不知道手伸得有多长。他瞒得了朝中那些昏聩的老东西,难道还瞒得了我吗?”
她握住林柘的手,继续说道:
“诸如此类的事情,他知道的比我一定早得多,你们俩好得一个人似的,他不跟你说,便是不想我们把你掺和进来。可是陈娘娘在御前说不上话,小四只有你我可以求一求了”
“三姐姐,你读书读得多,人也是最聪明的,你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阿柘……”
昭明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来,手帕折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块,里面好像包了几张纸。
“我毕竟只是女子,且有父兄在朝,夫婿在家。我的话,微不足道,也不会有人听。昭华闹得太厉害,被令旨禁了足,这是她托我带给你的信,劳烦你拿回去,与顾琀婴想想办法……小五靠不住,太子和二皇兄又各有考量,未必真心愿意为小四得罪那些老臣,更不愿在此刻节外生枝,触怒西戎”
昭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一室荒圮的幽暗里,带着沉重的无奈。“他们考虑的,首先是朝局平衡,是北朔的胜负,至于小四的余生……在社稷面前,就显得太轻了。”
她将那方叠得整齐的手帕塞进林柘怀中,冰冷的指尖在她衣襟上僵住片刻,
“阿柘,我知促成此事不易,或许会让你为难,甚至……卷入你不愿卷入的纷争。但顾琀婴他……他若真心为你计,便不该将你完全蒙在鼓里。此事关乎小四一生,甚至更多,我请求你,尽力而为”
林柘看着昭明含泪的眼睛,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昭华的样子: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仗着陈娘娘呵护,偷跑去太医院找院正探讨病案的古灵精怪;偷偷挖了陈娘娘芍药园种黄芩时沾满泥土的袖口……
“三姐姐,此地不宜久留,擦擦眼泪,先回席上去吧。此事我心中已有计较,教四姐姐好好的就是”
昭明没再多说什么,又嘱咐了她回来不要与人争执,京中不比在边关好逞一时意气云云,便匆匆赶回了席上。
林柘独自站在阴影里,怀中那方手帕隔着里衣,簌簌摩擦这她的胸口。她并非是毫无准备就回京的,北朔的军务、杜家的野心、太子的期望……这些她都有所考量。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依旧打乱了她原有的步调。
顾琀婴知道。
他却未曾向她透露半分。
林柘掐了一片叶片边缘半焦的爬山虎的宽大叶片在掌心里揉着,她是一定要去找顾琀婴的。不是诘责,不是质问,是去弄清楚。京中风云诡谲,她一定要知道这盘棋已经下到哪一步。
诚然,她已经沦为棋中玲珑子,但她却不甘于为人驱策。往哪里前行,在何处落子,才能既护住想护的人,又不负父母的声名和边关的将士?
林柘踏着渐冷的夜风回到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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