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空地上，林柘把繁复的朝服换了旧日常穿的玄色短打在扎马步。只有在朝堂之外，没什么人说话的时刻，她才能静下心来仔细思考晨间发生的事：
太子给了她足够的权利，想要靠她破开北朔腐朽积弊的局面；户部尚书杜若明在朝炙手可热，想要他的胞弟挣了军功，藉此跻身勋爵，甚至世家；杜若夷在北朔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听说吃了几场败仗；方炳筹不出更多的钱，怕是还等着她缴来的东西填亏空；还有六哥，他做的事从不跟任何人说，林柘也不问，但她能感觉到，六哥私下里没少做与虎谋皮的营生，他到底要干什么……
六哥……
她不由得想起**岁那场浩劫，被父母的亲信护着一路向南突围，等到京都，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灰头土脸，说是一路乞讨挨到京都也不为过。还是在皇宫门口被太子殿下捡到，才得了机会向陛下陈情，准许在内苑休养。后来玉门关几位林老将军的旧日同袍，总觉得皇室宗亲不大瞧得起她一个武将之后，恐怕她不通世事，长久的在皇宫内苑生活惹皇子公主们不快，又担心她小小年纪不懂人心险恶，就是遭人算计了怕也不会吱声。几下里一合计，干脆联名上书把她接到了玉门关。
临行前夜，她去辞别苏娘娘。站在门外踌躇半晌，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作为姨母，苏娘娘待她总是极温厚宽和，但作为宫妃，很多事情她也力所不及。林柘正犹豫着措辞，顾琀婴从一边拉着她的衣袖走进东厢内室，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了几张字条。林柘在他身后悄悄探头，想要看看纸上到底有什么不传之谜，可被他挡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张纸写到末尾，似乎密密麻麻全都是字。她打了个哈欠，正想问问这劳什子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就见他把一个锦囊塞进她手里，低下头嘱咐道：“等你到了边关，站稳脚跟再打开看”。
林柘眨巴眨巴眼，没明白他的意思，“六哥，怎么算站稳脚跟？”顾琀婴目光微凝，拉过她的手指，温温柔柔的轻声数着：“第一，那些叔叔伯伯们都不拿你当孩子看，而是待你和其他的将士一样；第二，你要能进中军幕府，无人阻拦；第三，提到你的时候，人们不会最先想起林老将军，记下了吗？”看着他古井一般深邃的眼睛，林柘下意识点了点头。
“六哥……”
“嗯？还有什么事？”顾琀婴揉了揉她的发顶。
“要是一直站不稳呢？”
顾琀婴极轻极轻地在她耳边问道：
“你还想上战场吗？”
林柘低下头去绞着衣角，那些惨绝人寰的呼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但她还是小声说：
“想”
“那就慢慢来，宋叔他们让你做什么就什么，林将军教给你的武艺日日都要认真练。”
林柘很郑重地点了点头，鬓角的碎发摇散，乱糟糟地挂在脸侧，一双圆圆的眼睛却在暗室中明亮如星。
“我知道轻重的，我会很认真地练武。还有……”
“路上想你了看哪个？”
“……”他张了张嘴，难得的沉默半晌，从书架上抽出来一本半块砖头厚的书放进她怀里，“看这个”。
林柘翻开扉页，是一本《孙子兵法》，字里行间都是顾琀婴的圈点批注，挤在一页书里满满当当半点空隙也无，直看得人眼珠子疼。她当机立断合上了书，乖巧地指着案几上别的字条：
“那些我也想要。”
他顺手轻轻敲了敲林柘的额头：
“这些都是给你保命用的，还想全部都要？”
“六哥忒小气，保命的东西才只给我一个。”
顾晗婴垂眸看着林柘，眸光清澈，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柘，此去山高路远，万事小心。”
林柘点点头，安慰了几句：
“六哥说的我都晓得的，你且宽心。逢年过节我也许就打了胜仗回来看你和苏娘娘了”
顾琀婴其实并不想让她那么早地就去战场，和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众皇子中他生得最晚，林柘在他的观念里，是个难得的，让他在沉寂的，不被在意的日子里，第一次真切想要“护着点”的小孩。又同在苏娘娘膝下教养了几个月，自然而然地，他就为这个小朋友打算起并不是那么光明的将来。林柘在宫里是个很不合时宜的孩子：礼仪一窍不通，路也不认得。苏娘娘恐怕她单独出去冲撞了贵人，吩咐了几个随侍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不习惯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地围着，也就慢慢地不怎么出门了。
顾琀婴经常能看到她在后院爬墙，红砖砌得严丝合缝的宫墙，她总能找到角度攀上去，那段日子他案头的《左传》读得极慢，读了一旬，还停在鄢陵之战。他常常放下书卷，倚在窗边看她。小小的身影，穿着不甚合体的宫装，把碍事的下摆打了结束在腰上，手脚并用地攀爬。
像只猴子。
顾琀婴这样评价，但也不全然像，猴子更聪明些，给了吃食还知道打躬作揖。不像这个，吃饱了就急火火地出门，一刻也待不住。
没有猴子聪明的小林柘正搬了不知道哪屋的一个绣凳准备借力跳上去，爬到一半，却卡在某个光滑的砖缝处，她也不急，就那样挂着，小脸热得通红，锲而不舍地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有一次，见她终于翻上墙头，顾琀婴忍不住转出去仰着头问她：
“能看见什么？”
林柘吓了一跳，险些栽下来，手忙脚乱地抱住墙垛往下喊：
“能看见西山！西山下面有条小路……”
她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眯起眼睛，
“有好多人！”
顾琀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宫墙勾勒出的狭窄天空和远处模糊的轮廓。但他能想象到她眼中的景色——那是自由的气息，是她血脉里流淌的、属于边关旷野的呼唤。
“嗯，看到了。”他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纵容。“西山多枫树，秋日里，层林尽染，霜叶红于二月花。”
林柘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落入了星辰，专注地低下头回望着他：“六哥见过？”
“见过几回。”顾琀婴颔首。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得毛茸茸的侧影，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憧憬，心头那点因她冒险攀爬而起的微澜，渐渐化作一种更深的、带着怜惜的柔软。她不属于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她生于宽阔无拘的天地，也该活在属于她的广袤世界里，像她的父辈一样，纵横捭阖，威名赫赫。想劝她下来的叮嘱，在他舌尖转了转，终究无声地咽了回去。她愿意向高处行，就去更高处吧，何必用林林总总的框架去束缚这株迎风而生的劲草。左右他还在地上接着，摔不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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