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钟磬声沉闷地响起，百官如蒙大赦，依序退出恢弘却压抑的大殿。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被寒风一卷，扑在脸上针扎般的刺痛。
林柘有意慢了几步，落在人群最后，玄色的身影几乎要融进廊下浓重的阴影里。她能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有探究，有忌惮，也有杜若明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她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踏上宫道，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想明白了？”
清淡的带着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林柘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总督军务。他大费周章与杜若明在朝堂之上对起唇舌，原来只是为了这四个字。他要瓦解杜若夷在北朔盘根错节的势力，我是最好的一把刀。我久处边关，一不涉党争，二不识群臣，可以称得上清流；兼之无父无母，受陛下收养之恩，也称得上孤臣。如此清流孤臣，入北朔肃清内忧外患再合适不过：成，则太子有识人之明，我，连带北朔官兵也会感念太子知遇之恩，顺理成章收入他麾下；不成，也不会牵连到太子分毫，他的根基在京都，退一万步说，都是我林柘酒囊饭袋，难当大任。风波过去，他再想办法找几个自己的人塞进去就是了”
顾琀婴落后她几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调侃道：
“在玉门关原来不止长了力气，脑子也变灵光了。不过还想少了一点。”
林柘脚步微滞。檐角的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晃得她眯了眯眼，
“什么？”
顾琀婴沉默片刻，寒风卷起裘领上的狐毛，拂过他苍白的下颌。他拢了拢怀里饕餮纹的紫铜手炉，指尖似乎更凉了几分。
“魏王再不显，终究是皇子。” 顾琀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一个与戍边将领过从甚密的皇子，无论这个皇子看起来多么无足轻重，多么病骨支离，落在储君眼里，都是刺。你在玉门关根基深厚，这一趟若能把你绊在北朔，也能让我自顾不暇。”
“可你不是……”
顾琀婴轻咳一声，打断了她，
“他既坐了储君的位子，多思多疑才是应当应分的，又不是只猜忌你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幸他是个全心谋国之人，年少时也算个称职的长兄，不然……他今日就不会仅仅举荐，而是下旨强令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宫道尽头被风雪模糊了檐角的重重殿宇，语气复杂，“他从小便是如此，心里装的是整个大梁的江山社稷，对天下人都是一般百转千回的筹谋。你我一片丹心赤诚，未见得旁人不抱有虎狼之心。”
林柘默默地垂下眼眸，她知道顾琀婴说得都是对的，坐在那个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哪怕昼夜不息，殚精竭虑，也只恐思虑不够周详。即便他没有异心，也并不妨碍太子未雨绸缪。她苦笑：
“他还真是……物尽其用。”
风雪更紧了些。说来奇怪，京都水土比玉门关要温和得多，风雪却好像更酷烈，带着一种黏滞的、无孔不入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林柘下意识挡在顾琀婴身前，迎风走了两步，忽然开口，声音被寒风扯得有些飘忽：
“今年除夜宫宴，三姐姐四姐姐都来么？”
宫道前方，魏王府那辆半旧的青帷小车渐渐清晰，在风刀霜剑里透出一个不大起眼的轮廓。林柘这话问得突兀，仿佛方才那些沉重的权谋算计都只是风雪中的幻影。顾琀婴知道她有心岔开话题，脚步未停，顺着她的意思道：
“昭明会去的，就算有天大的事情，虞娘娘也得拉着她去陛下面前露露脸；昭华不一定，她散漫惯了，又同太医院那边素来要好，你要同她叙旧，还不如等到初一进内苑见礼。况且……”
林柘把他扶上车與，厚重帘幕微动，车内带着清浅药香的热气扑出来，显得顾琀婴在雪地里冻了半晌，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气。车内和车外的陈设大不一样，几案，茶盏，压在厚实的贺兰雪绒毯上，倒有几分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意思。
“况且什么？”
顾琀婴掀起一角车帘，林柘的鼻尖在茫茫白雪里冻得微红，鬓边的碎发也染上星星点点的雪片，她却似乎惯了风雪，浑然不觉。即将出口的话在舌尖转了半圈，到底咽下。他想，阿柘就是该像这样干干净净的，上元之后，黄沙白雪，与他陌路。
“没什么，御苑里一些风言风语……他们都走了，不上来坐坐？”
林柘沉默地摇了摇头，看着青帷小车辘辘远去，地上留下的泥泞辙痕也渐渐被新雪埋没，这才举步往自己府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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