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子的对谈一直持续到晚膳之前才堪堪止住话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到最后竟大有相知恨晚的意思。太子极力劝林柘留下在东宫用晚膳，更就北朔具体将士的任免细细商议。林柘眼看着申时已过，归心似箭，百般推拒。多亏代王踱步到附近，她才趁此机会解了围。
漏尽夜深，等她辗转摸回魏王府，一更都已经敲过了。顾琀婴今夜没有在案前习字，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穿着家常的素色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暗纹氅衣，并未束冠，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面对着门口，双目微阖。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顾琀婴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林柘从门缝里往里瞄了一眼，觉得自己可能要完。
“怎么不进来？”
“六哥”，林柘硬着头皮跨过门槛，“我失约了”
“没事，回来就好”，顾琀婴起身把门关严，攥着她的袖口进了内室。内室陈设简单，一张长案，两只条凳，一盏油灯，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他在林柘对面坐定，问道，“太子对你说了他要在北朔组建新军的事情？你答应了吗？”
林柘挠了挠头，“六哥果然消息灵通！我当然答应了呀，这是好事，若是运筹得当，四姐姐大约不用去和亲，宋叔那边也会宽裕一点，北朔的局面能够打开，往后若是能同狄人互市，更不知道是一举多少得的千秋大业。”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顾琀婴看着她在暗室里闪闪发亮，如晨星一样明朗的眸子，简直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该骂她，夸她练了一身的好武艺，路上遇见个坑直愣愣的便往下跳；骂她策论不念，《春秋》不读，偏偏生着一副救国救民的软心肠，“没跟你说要让你执掌此军？没跟你说要好好肃清北朔局面，不堕父母声名？没跟你说一切物资筹备他全权负责，绝不会短你一毫一厘？”
“都说了……”林柘讷讷地用修得短短的指甲缘抠着衣角，“还说危急关头可以先斩……”
“胡闹！”，顾琀婴长袖一拂，猛地站起身来，“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一国之事牵扯多少官员多少百姓！他红口白牙说能破局就能破局？等你到了北朔天高皇帝远，户部一句漕运不便就能把你困死在塞外！”
“我说过我不是小孩子了！”，林柘拍案而起，迎上他的目光，“是非对错我会自己看，利弊损益我也能够衡量，哪怕只是口头许诺，哪怕他的话只能做到十中之一，也比我赤手空拳到北朔去搏命强！”
“没有人让你搏命！”顾琀婴心上忧急已甚，但还是缓和语气劝道，“我不会，也不可能让你陷入险境。我放手让你去北朔，是希望你能在现有的框架内站稳脚跟，逐步掌控局面，而非让你另起炉灶，成为众矢之的！你知不知道一旦着手遴选这支新军，将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你有没有想过，他要在北朔前线抽调精兵强将，被抽调走兵力和资源的防御空虚的地区该怎么办？狄人擅长分散部众，游而击之，倘若你驰援不及，又该怎么办？你坐下，六哥给你算这样一笔账。”
他拉着林柘并肩坐下，在飘摇晃动的昏黄灯火里，虚虚掰开她的指节计数，
“一名兵卒，将吃喝伤药，日常花用等囊括进来，每月军费一两银子足矣。北朔官兵十万，十万两银绰绰有余。更别提武器甲胄这些磨损换新都是另由武库承担。要像太子那样作法，军械要工部重新打制，粮饷的待遇要提高，银两照先前的规制便要翻一番。而这二十万两银，还不能够兼顾北朔全线，满打满算，也不过能惠及以朔方为主的周围三，四县。更何况这些钱下来还要经过层层盘剥，拨到北朔至少要四去其一。你应下了这件事，便被他绑在了一条船上，稍有差池。户部，工部，兵部的压力，陛下的诘责，百姓的怨愤，都会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他把这样的军队交到你手里，就是一场豪赌，必须长胜不败，否则万劫不复。”
林柘的脸色渐渐白了。她不是傻子，只是先前被太子的认同和那沉重托付激得热血上涌，此刻被顾琀婴毫不留情地点破，她才看得分明。太子擘画的蓝图的确宏伟壮观，但狄人也不是站着不动，任人摆布的木桩。牺牲如此之大，甚至可能把自己也赔进去的计策，真的值得么？
她把指尖拳进掌心，落寞道：“我知晓了，我又被别人当枪使了。”
“没那么严重”，顾琀婴摸了摸她的发顶宽慰，“太子的想法很好，短期内也的确能收获立竿见影的效果，只是他站得太高，脚下的黎民百姓难免照应不全。太子急于求成，又久居庙堂，难免忽略了具体执行的艰难和可能产生的弊端。或者说……他并非不知，只是在他看来，这些代价是达成目标所必须承受的。而执行者的艰难，往往不在首要考量之内。”
林柘点点头，平生第一次这样迷茫，身边无有不是的人，做的却都是送自己去死的事。
“六哥，那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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