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住小反魄的这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像生生捏住一块燃烧的烙铁,把它从两边往中间挤变了形。
那人擒着反魄,踏出门来,压着怒意:“谁来给我解释一下?”
秦时阳勉强举手:“我?我来?”
那人却不理他,拎着四肢乱动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小反魄,径直走到周逍面前,道:“周大夫是吧,你来。”
周逍这才看清,此人的样貌绝非同他的脾气一样恐怖,而是异常的年轻英俊,令人眼前一亮。
他个子极高,比周逍还要高出半个头,挺括的黑衬衣勾出硬朗的肌肉线条,衣袖半挽,下摆收束在几乎同色的西裤之中,一双腿笔直又修长。
看向周逍的时候,眉宇虽然紧拧,眼神中却读不出半分责怪或不满,反倒是有几分拷究。而他这一双眼睛又生得黑白分明、亮极大极,眼睫浓密、眉也浓密,如此,天生的神采又把那分拷究弱化了一些,最终看起来,竟成了饶有兴致的模样。
周逍只好把自己接单以后的所见所闻给他讲了一遍。
讲的时候故意略去了一些不重要的东西,而着重对秦时阳被这小饿鬼折磨得如何痛苦、后来又如何坚强地战胜了病魔;廖博如何对朋友两肋插刀、帮助朋友战胜病魔并悉心教导;以及两人如何在艰苦的条件下协同合作、抗击异敌、最终勇敢取得阶段性胜利等等事迹添油加醋了一番。
讲完之后他看着对方应该是气消了不少,道:“秦……?”对方道:“秦爻。”
周逍伸出右手慷慨道:“秦爻公子,我有幸目睹并参与令弟对抗病魔的全程,感动至深、终生难忘。希望你也不要再责难他了,小朋友还是要在快乐中成长的。接下来咱们只要前往湖景花园,想办法把这只逆走一半的小反魄送走就万事大吉了,你说是不是?”
秦爻垂眸,目光从周逍脸上移到他伸出的右手指上,看了片刻,却没有要握的意思。
周逍只好又把手收了回来,问道:“秦爻公子会和我们一起去湖景嘉园的吧?”
法器虽然没偷成,但能偷个有法器的人,岂不更好?
听见这话,地上躺着的秦时阳和廖博同时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仰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秦爻。
半晌才从他喉咙中听见一声模糊不清的:“唔。”
秦爻捏着小反魄举起手,示意周逍拿乾坤袋来装。周逍赶忙取出小白瓷缸,这才发现那小反魄竟被他徒手掐晕过去了,难怪这半天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秦爻瞧着周逍收好反魄,转身大步流星走回别墅。路过秦时阳身边时,吓得秦时阳表情一紧,差点要跪。
等到秦爻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秦时阳廖博二人赶紧一瘸一拐地凑到周逍身旁。
廖博问道:“你哥啥意思?是去还是不去?”秦时阳答说:“不知道啊!他也妹说啊!”廖博道:“就是啊,那、那他要是不去的话,咱们自己还去吗?”
秦时阳悚然道:“会不会去了回来再挨一顿打?”
周逍拍拍秦时阳道:“没事,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大不了我一个人去,你哥他总不至于责怪到我这里来。”
三人正说着,背后屋顶上突然轰出一声:“不是要去湖景嘉园吗?还不快滚进来换衣服!泥巴人不许坐我的车!”
秦时阳登时汗毛倒竖:“我擦擦擦——”拉着廖博就要拔腿。廖博挣扎道:“可我、我换啥衣服啊?我在你家也没衣服啊?”
秦时阳咬牙道:“换我的!”
他说完又看向周逍,犹豫了一下,问说:“你说周大夫算不算泥巴人?要不要换?”
周逍一身素白出尘的棉麻衬衣,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除了淋了点儿雨,没沾上什么污泥。犹豫间,屋顶又轰了:“周大夫不用换。”
三人这才赶紧兵分两路,秦时阳廖博洗澡更衣,周逍则坐在一楼的欧式巨型客厅里等。其间一个穿着西服马甲的纸人管家过来给他送了些茶点,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周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站起来闲逛一番。走了几步,走到一面玻璃柜前,看见里面摆满了照片,便驻足细看。
柜子里照片很多,有黑白也有彩照,但全部看完,竟也只有秦家兄弟二人的照片,没有秦家其他人的。
周逍正奇怪着,忽听有脚步声来,连忙回头,见是秦爻。
秦爻还是身着一件黑色衬衣,但看得出比原先那件平整不少,头发也用发胶打理过了,发缝整齐又蓬松,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
周逍毕竟是在看人家的照片,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道:“抱歉抱歉,客厅太大了,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
秦爻却意外地很温和,道:“没事,随便看。”
周逍指了指柜子斜上方一张双人合照说:“秦公子和令弟,都挺可爱的。”
照片上,秦爻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和现在大差不差,腮边多了点婴儿肥,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眉毛笔挺入鬓,只是嘴角抿得很紧。
秦时阳则小得像个小球儿,只有三四岁,一头卷毛又蓬又乱,被秦爻牵着手,冲着镜头傻兮兮地笑。
秦爻大概是不常听见人夸他可爱,看着照片沉默了一下,目光反而落到周逍脸上,问:“周大夫干这行多久了?”
周逍道:“我吗?”他想了想,笑着道,“挺久了。”
秦爻问:“挺久是多久?”
周逍道:“没细数过。”
秦爻又问:“会不会觉得很苦、很累?”
周逍笑问道:“你是指干这行太多年而苦累,还是指这行本身很苦很累?”
秦爻道:“都指吧。”
周逍若有所思道:“这行本身不苦不累,救死扶伤很有乐趣的,但若要说因为干了许多年而感到有些烦闷话……哪个行当又不是如此呢?人总得要为自己的选择牺牲一下吧。”
他本来还想问问秦爻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些问题,但一阵兵荒马乱之声从楼梯上传来,秦时阳他们二人来了。
“哥!我好了!”秦时阳一个飘移立定敬礼,身上已经换洗得一尘不染。廖博也结巴道:“我我我也好了秦哥!”
“哼。”秦爻看见他俩,扭头就走。
黑色库里南风驰电掣,迫于秦爻的威压,车厢里安静得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但实际上,车里坐着四个大活人和一个纸扎人。
周逍还是头一回坐纸人开的车,虽不是提心吊胆,但也颇感新奇。纸人司机转方向盘的动作十分缓慢,却意外地不影响车子灵活穿行。
秦时阳看见周逍盯着司机,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道:“好玩儿吧?我哥做的纸人会什么的都有,家政一条龙,我小时候我哥还捏过一个专门给我喂奶的呢。”
他说完这话,当即听见前方副驾驶上传来一声不耐烦的鼻音。
秦时阳压低声音:“咱们都是开了天眼的,才能看出司机是纸人,一般人从外面看——别说从外面了,就是从里面、从旁边看,也只会觉得司机是个正常人。”
周逍很配合地发出低声惊叹:“哦——原来是这样,厉害厉害。”
秦时阳自豪地点点头,说:“我哥捏的,天衣无缝。”说着比了个大拇指。
不过大拇指还没比完,他天衣无缝的哥就开口了:“秦时阳,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秦时阳登时一悚,正襟危坐:“不痒不痒,绝对不痒。”
车里又安静了一阵。
周逍斟酌了一会儿,觉得到湖景嘉园还有一大段路程,身边这俩人就这么直挺挺雕像似地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开口道:“对了,小朋友、博哥,我想问问你们,湖景嘉园那地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说道上许多人去了都没搞定?很凶险吗?”
“咳咳。”廖博清了清嗓子,眼睛瞥向副驾驶,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秦时阳刚才被他哥警告过一次,现在目不斜视,嘴巴闭得贼紧。
车里再次安静了片刻,直到副驾驶上飘来不耐烦的声音:“说啊,没听见周大夫问你们话吗?”
秦时阳憋着的一口老气瞬间松了劲:“我跟你说,可特么吓人了!”
秦爻:“秦时阳……”
秦时阳:“周大夫我跟您说,非常凶险。”
廖博接道:“不仅凶险,而且奇怪。据我所知,余州本地和外地慕名而来的道上人就去了得有七八个,只有三个是好好活着回来了的。”
周逍意外道:“那其他人呢?”
廖博摇头:“凶多吉少呗。命好的困在‘山’里,命差的,估计已经死在‘山’里了。报警也有人报过,不过你也知道,咱们这道上的事儿,尸体都找不见,能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诶,所以警察去了研究一通,最终也不过就是定性几个失踪人口。”
周逍问道:“也就是说,湖景花园本身是有‘山’的?”
秦时阳忙道:“有!我进去过!不过说实话,我没看出来湖景嘉园那个‘山’,跟咱们手里这只小反魄有什么关联。”
他说这话时,秦爻侧目看了他一眼。秦时阳没觉察,周逍却看见了,还和秦爻眼神撞了一下。
秦时阳无知无觉继续道:“湖景嘉园那事儿当时闹得可大了,沸沸扬扬的,新闻天天播,其实也没过去多久,就是去年春天,小区里其中一栋楼出了个电梯事故。”
死了一对姐弟。
姐姐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弟弟五岁,上幼儿园大班。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全家租住在湖景嘉园A15栋的二十七层,一套一室一厅的出租房内。
湖景嘉园是城东最早开发的新小区之一。虽有些年头了,但工程质量不错,绿化好、交通好,最重要的是紧挨着余州第一梯队的小学——经开实验,属于学区热房。所以房价一直炒得很高,租金自然也不便宜。
姐弟俩的父母务工收入不高,咬牙租着这套房呢,当然也是为了学区着想。
而且姐姐本是老家户口,四年级之前都是在农村老家上的学,升四年级时父母费了不少周折,才把她转到经开实验小学。由此可见,这对父母自己文化水平一般,但对女儿的教育还是颇为上心的。
只不过没想到,厄运也就此到来。
姐姐罗念楠自从转来余州之后,因为父母忙于工作,所以每天除了上下学,还负责从幼儿园接弟弟罗程佑放学,给他弄顿简单的晚饭,再把他送回幼儿园上晚间兴趣班。然后才能回家写作业,等父母下了晚班接弟弟回来睡觉。
这样的日常平安持续了小半年,直到去年春天。
罗念楠放学之后照旧赶去小区附近的幼儿园接弟弟,带弟弟回家,做了两碗简简单单的阳春面,每碗卧了一个蛋。弟弟人小但胃口大,一碗面吃光光,罗念楠人大但胃口小,面和蛋都只吃了一半,剩下一半放进冰箱,等送完弟弟回家写作业时再慢慢吃。
姐弟俩吃完饭就出发回幼儿园上兴趣班。不料坐上电梯之后,事故就发生了。
电梯一关门,直接从二十七层瞬间坠落。
当时电梯中就只有姐弟二人,好在坠落到二十层的时候,电梯轿厢摩擦变形突然停住,并因惯性,将二十层的电梯门砸开了一条缝。
于是惊险之中,体型稍矮的弟弟得以从门缝爬出,勉强爬上了二十层的电梯间。
但就在这时,变形的轿厢再度失控下坠,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斩断了弟弟罗程佑尚未收起的一条小腿。
而这次轿厢再没停住,不到三秒的时间,带着姐姐罗念楠,“轰”的一声砸进了电梯井深处。
最终姐姐当场死亡,弟弟也因失血过多休克死亡。
“事故调查下来,是电梯年检不到位,零件老化导致。”廖博脸色沉重道,“法院判下来,湖景嘉园的开发商赔了一大笔钱,负责年检的人也因为玩忽职守进去了。姐弟俩的爹妈拿了钱、退了租,据说去了别的城市务工。那照理说,一个意外事故而已,到这儿就该结束了对吧?”
他摇了摇头,道:“并没有。怪事才刚开始。”
起初是A15栋的住户总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听见电梯间发出噪音,大着胆子去看,发现电梯竟然自己上上下下一整晚。
报了物业公司检查故障,物业又找来开发商,但查来查去,就是查不出任何原因。
事故在先,电梯又出怪病,这搁谁谁还敢坐?A15栋的住户吓坏了,纷纷开始爬楼。楼层低的还好,住十几二十层的,那就苦不堪言了。
但这还没完,没过多久,大家爬着爬着楼忽然发现,那电梯门会在有人经过楼道的时候冷不丁打开,并且传出一阵阴森诡异的呵呵笑,问:“上吗?还坐得下哦。”
有说那声音是男人的,有说是女人的,有说是老人的,也有说是小孩的。可诡异的是,物业开发商调监控来看,监控里就根本没有这回事儿!
住户们直接疯了,难不成是集体讹你开发商?
于是一顿抗议下去,开发商抵不过,为平息事态,给A15栋全体住户换到了其他楼栋里的同户型房,并补偿了部分装修款。
自此,湖景嘉园A15栋就成了断水断电的废弃空楼一幢。但据其他楼的住户说,A15的电梯井依然冷不丁就会亮,发出嗡嗡的声音。
有‘山’说明有饿鬼,有饿鬼说明有枉死,有极端的愤懑、怨恨、不甘和**,可在这个事儿里,似乎没有听到符合以上的情况。
周逍听完问:“有什么推测吗?”
秦时阳道:“我来讲我来讲。有一种说法是开发商建A15栋时就出过一次意外,有人填了煞,被压下来了,作祟的就是埋在底下的鬼。但这种说法纯属瞎编,早就辟谣了。另一种更靠谱的说法是,那小姑娘的尸骸没收干净,仍有一部分留在电梯井里。”
尸骸未敛,确实是导致饿鬼筑‘山’作乱的常见原因。
“不过,”周逍思索道,“电梯事故听起来是个意外,如果是这小姑娘的话,她会有什么未消解的欲怨?”
秦时阳干笑两声:“周大夫你问我?我要是知道,何必劳您三位跑这一趟?我特么三下五除二、八卦连环掌我嗖嗖嗖嗖嗖——”
副驾驶幽幽传来:“秦时阳……”
秦时阳立马微笑坐好:“回周大夫,小的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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