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插上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清了。小荷退到外间去整理箱笼，我坐在灯下，把那张素笺又看了一遍。刚要收起来，外头传来脚步声，是宫里传话的太监，说陛下午后要来梅林赏花，点名让我过去伺候。
我没立刻答应，只让小荷去回话，说我身子不稳，怕冲撞圣驾。太监走了，小荷低声问：“真要去？”
我点头，“躲不过。”
我换衣时手有点抖，不是怕，是知道这一关绕不开。搬离旧居、查参汤、记心声，这些事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漏。帝王若真不在意，不会特意点我名字。我一边理袖口，一边在心里默念：今天必须让他听见我想让他听见的。
去梅林的路不近。我走得很慢，走到半道还扶了棵树，咳了两声。小荷赶紧上来扶我，我顺势靠她肩膀歇了会儿。风有点冷，我拢了拢披风，低声说：“走稳些，别让我摔了。”
到了亭子，陛下已经坐在那儿了。他穿件青灰常服，手里拿着本册子，见我来了，抬了抬头。
“身子可好些了？”
我行礼时膝盖微弯，动作放得很慢，“劳陛下挂念，偏院安静，夜里睡得比从前踏实。”
他“嗯”了一声，没让我起身，目光落在我手上。我垂着眼，手指轻轻搭在裙面，指尖微微泛白。他知道我怕冷，也知道我体弱。这些不是装的，是真。
“听说你搬了住处。”他翻了一页册子，“沈嫔前日还问起你，说你怎么一声不响就搬了。”
我低头，“原住处夜里人来人往，吵得厉害。我这身子，经不起折腾。沈姐姐一向体贴，若知道我连觉都睡不好，定会心疼的。”
他说：“你倒会说话。”
我没接话，只轻轻喘了口气，像是站久了有些吃力。亭子里静了片刻，他忽然问：“你觉得，一个女人，外表柔弱，内心坚韧，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心头一紧。
我悄悄开启了心声洞察。
他心里的声音立刻浮现：“近来行事太过顺遂，竟连沈氏都退让三分……此女柔弱是真，还是藏锋？”
我垂下眼，声音放得更轻：“臣妾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自己身子弱，经不起风，也扛不住重担。能守一方安稳，已是福分。”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下，“你倒是老实。”
我没动，也没抬头。
他合上册子，叫人端了茶来。我接杯时手微颤，茶面晃了下，我没慌，反而顺势低头吹了吹，像是怕烫着。他看着我，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忽然说：“天寒，你脸色不太好。宣太医来瞧瞧。”
我心头一跳，但脸上没露。太医很快来了，是个生面孔，但穿的是太医院常服。他请我伸出手，搭脉时我放任呼吸微乱，指尖也跟着轻抖。这不是装的——我确实紧张。
太医诊了许久，才收回手，跪下回话：“回陛下，安小主脉象虚浮，气血不稳，需静养避劳，忌忧思过重。”
陛下“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我脸上，“既是如此，朕也不多留你了。”
我松了口气，低头谢恩。可就在我要起身时，他又开口：“朕近日读史，见有女子外柔内刚，终乱朝纲。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防？”
我肩头一颤。
我听见他心里的声音：“若她真有野心，此刻定会辩解。若她真怯，便只会怕。”
我没抬头，反而身子一软，像是被这话压住了。我声音发颤：“臣妾……只愿守规矩，连梦里都说梦话怕惊了宫禁……怎敢想那些？”
我说完，没再说话，只低着头，呼吸都放轻了。
他没再问。
临走时，我起身慢了半拍，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小荷赶紧扶住我，我借力站稳，回头看了陛下一眼。我没直视他，只从眼角扫过他的脸。他坐在那儿，神色平静，但手指在册子上轻轻敲了一下。
我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小荷一直扶着我。我没说话，直到进了院子，门关上，我才靠在门板上，缓了口气。
“吓到了？”小荷低声问。
我摇头，“撑过去了。”
我走进内室，从床底取出木盒，打开，拿出那张新纸。我提笔写：
“三月十七，午后，梅林亭。
帝王召见，问柔弱与刚强之别。
心声：疑我藏锋。
太医诊脉，证我体虚。
末语警示，我示怯，他心声转：终究是个怯的，是朕苛了。”
我吹干墨迹，收进盒子里。
灯影晃了晃，我抬头看窗外。天已经黑了，远处宫灯一盏盏亮起。东南角那片灯火最盛的地方，是沈姐姐的院子。今天她没来，也没派人来问。我早知道她不会来——她等着看我出事。
可今天我没出事。
我吹灭了灯，屋里暗下来。我坐在桌边没动，手指在桌面轻轻划了两下。刚才在亭子里，我听见了帝王的心声，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那一刻我很清楚——我不能赢，也不能输。我只能让他觉得，我不值得赢。
小荷进来给我端了碗热汤，说：“喝点暖暖身子。”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汤有点咸，我也没说。
她问：“明天还去请安吗？”
我放下碗，“不去。让他以为我怕了，也让他以为我躲了。”
她点头，“那我明早把药按时煎上。”
“药照常煎。”我说，“参汤停了。换清淡的。”
她应了声，退了出去。
我坐在那儿，没再动。屋外风不大，但窗纸被吹得微微鼓动。我盯着那张素笺，上面还空着一行。我提笔，写下新的条目：
“可验证事项：帝王疑心。”
“言语：读史有感，女子乱政。”
“心声：是朕苛了。”
“实际：暂信，未全释，留观。”
我合上本子，放进木盒。
然后我起身，走到门边，把门闩从内侧插上。
这一次，不是为了防外面的人。
是为了让里面的人，能看清一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