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我已梳洗妥当。小荷替我系上最后一根腰带,手指微顿,抬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没问,只轻轻点头,便推门走了出去。
宫道上人影渐多,各宫嫔妃陆续往御花园方向去。我走得不急,裙摆扫过青石,脚步平稳。路过一处回廊,两个低阶答应站在柱后低声说话,见我走近,声音戛然而止,却没行礼,只侧身让路,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打量。
我没停步,也没看她们。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前些日子我还病着,整日不出门,药味熏得连宫人换碗都嫌麻烦。如今我站得直,脸色润,连走路的影子都比从前清晰,她们自然要重新估量。
转过月洞门,御花园已近。牡丹开得正盛,红紫成片,香气浮在空中,却不浓烈。席位按品级排开,我被安排在第三列偏右的位置,离主座远,也离热闹远。
我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低头整理袖口。周围人声渐起,笑语不断,却没人朝我这边看。前头几位常露脸的嫔妃正互相寒暄,眼角余光扫过我时,像是掠过一件摆设。
我抬眼望向主座。
帝王还未到,空位上铺着明黄锦垫。我静静等着,呼吸放慢,心声洞察悄然开启。
不多时,乐声起,帝王驾临。众人起身行礼,齐声道贺。他落座后抬了抬手,命大家免礼。我低头回席,听见他心中泛起一丝倦意:“又是歌舞,舞来唱去,不过那几套。”
我垂眸,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
第一个起身的是婉嫔,她善琵琶,一曲《春江》奏罢,掌声如潮。接着是芳仪献剑舞,动作利落,衣袖翻飞,可帝王只是点头,未多言语。第三位是柳美人,唱了一段南调,婉转动人,他却中途喝了口茶,目光移向园外。
我明白,这些都不够。
她们太用力,也太想被看见。而他,早已看惯了刻意。
我闭了闭眼,将柔弱光环收至极细,像一缕将熄未熄的烟,若有若无地散在周身。我不争不显,只安静坐着,却能感觉到,主座方向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片刻。
机会来了。
下一刻,乐声刚歇,全场微静。我缓缓起身,未等司礼太监通传,已向前走了两步。
“妾闻《风吟》一舞,可解烦忧。”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愿为陛下拂去倦意。”
全场一静。
有人抬头,有人皱眉,更有几道目光如针般刺来。按宫规,无召不得擅献,我此举近乎逾矩。可我没退,只垂首立着,袖手轻垂,姿态谦卑,却已站定。
帝王看着我,没说话。
我也没等他应允。
下一瞬,我抬袖,起势。
《风吟》本是冷门舞,讲的是山间孤风穿林而过,无形无相,却能摇动万木。动作看似轻软,实则讲究气息流转,一步一转皆由心引。我学它,原是为养病时活动筋骨,如今用在此处,却正好。
第一段舒缓,我如风初起,袖摆轻扬,脚步虚实交错。我能感觉到,乐师们一时没跟上,鼓点慢了半拍。但我没乱,顺势将步伐拉长,反显出几分飘忽之意。
到了中段,乐声渐急。
可就在我旋身之际,笛音忽然错了一拍,尖锐刺耳,像是故意打乱节奏。
我心中一动,已听出那乐师的心声:“让她出丑,看她还能摆什么姿态。”
我没停。
反而借着那错拍之势,猛然收袖、顿足、回身,将原本的流畅转为顿挫,像风遇石壁,骤然折返。这一变,不仅没乱,反倒多了几分意外之灵。
全场静了一瞬。
随即,有人低呼。
我继续舞动,柔弱光环随呼吸流转,身形如絮,却始终不倒。每一个转折都似无意,实则精准踩在节拍之外的空隙里,像是风本就不该被节律所困。
主座上,帝王坐直了身子。
他的心声浮起:“这舞……不似作态,倒像是从她骨子里长出来的。”
我听到了,却不动声色。
最后一段,我以跪姿收尾,双手缓缓上托,如风归山林,无声无息。舞毕,全场寂静。
我低头跪坐,气息微喘,额角沁出薄汗。没人鼓掌,没人说话,连风都像停了。
良久,帝王开口:“安小主这舞,是从何处学的?”
我垂首:“家中旧习,原只为调理身子,今日冒昧献丑,望陛下恕罪。”
他没接话,只抬手,对身旁太监道:“赐座。”
太监立刻捧来一方锦垫,放在第二列正中,离主座仅隔三席。
我谢恩,起身,稳步走回新位。
坐下时,手心微湿,指尖轻轻掐了下掌心,才压住那股上涌的热意。
我不是怕,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前排一位嫔妃回头看了我一眼,是柳美人。她方才舞剑时风光无限,此刻却坐在原位,脸色不太好看。
她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我听见:“装模作样,不过仗着几分姿色。”
我侧过头,看她。
她立刻别开脸,端起茶杯。
我没动怒,只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姐姐说得是,若无姿色,如何入得了陛下之眼?”
她手一抖,茶水泼出半杯。
我没再看她,只慢慢坐正,抬手抚了抚发鬓,指尖触到耳坠,凉意入肤。
接下来的节目,我都没再起身。
有人献歌,有人对诗,可气氛已不同。我能感觉到,不止一人在偷看我,目光复杂,有疑,有妒,也有忌惮。
我安静坐着,像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宴近尾声,帝王起身离席。众人送驾,我随在队列中,低头缓行。经过回廊时,一阵风穿廊而过,吹起我的袖角。
我忽然听见身后脚步一滞。
回头,是婉嫔。她站在我身后半步,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话。
我冲她轻轻点头,便继续前行。
回到偏院,天色已晚。小荷进来点灯,把油盏放在桌上。火光跳了一下,映在墙上,我的影子比白日里大了许多。
我坐在桌前,打开暗格,取出那本册子。
笔尖蘸墨,我在今日页写下:“宫廷盛宴,献舞《风吟》。”
顿了顿,又添一句:“帝王赐座,众妃侧目。”
合上册子时,我听见窗外有动静。
抬头,是院中那棵老桃树。风过处,一根新枝轻轻敲在窗棂上,发出“嗒”的一声。
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
枝头嫩芽在夜色里微微晃动,像在回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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