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想出国。”苏沂望着眼前抽烟的男人,冷漠地说。
贺州闭眼假寐,整个人后躺在黑皮椅背里,半晌,慢悠悠地睁眼。
一缕薄烟飘散在偌大的书房。
“他说的不算。”
苏沂不由地皱眉,争先说道,“您希望我去试探他的真实想法,我做到了,他的确不打算现在离开……为何要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一向寡言少语、沉得住气的人,此刻的话也不免带上了感**彩,充斥着不满。
贺州不为所动,他瞥向书桌上的木质抽屉,那里上了一把锁,多年未开。片刻,沉声道,“他又明白什么?天真软弱,过于轻信他人……这样的性格,你真的觉得可以适应这个世界吗?丛林法则会优先筛选他。更别提,群狼环伺的商界。”
他摸着那把锁,忽然笑了下,表情阴沉,“他出国后的一切,都会受到合理安排以及24小时监管,包括学业、社交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不需要回来,直到他真的能独自生活得更好。但我想,那一天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逼仄的言语就像那把锁,轻易地锁住了一个少年的未来。
苏沂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您明明知道他的心理状况,这种强势控制,被迫隔绝熟悉环境……迟早会疯的。”
“疯?”贺州又吸了一口烟,吐出几圈白雾,阴鸷的眼闪过一丝光芒,“那就疯掉好了,他所作的孽,光是疯还太轻了。”
苏沂被毫不遮掩的恨意惊到。
他虽然不知晓亲情之暖,但从未听说过有如此对待孩子的方式,“虎毒尚不食子……您这种做法,如果谢夫人在世,一定会很难过。”
下一秒,烟灰缸直接砸过来。
苏沂未躲,任由陶瓷在手臂上划过,留下淤青的血痕。
再抬眼,只能看到一张扭曲的面庞,失去了伪装的风度,乌云密布,嘶声竭力地低语,“你们都不配,不配提……阿芜。全去死好了。”
空气凝滞了一瞬。
恶毒的诅咒很快消散,贺州服用漱口水,整理腕表,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仪表堂堂的南宁商会主席,昌硕集团CEO。
他望向苏沂,讥讽至极,“你以为我为何非要让他现在离开?说起来,你也是原因之一。”
苏沂不由握紧拳心。
贺州接着说,“你一直满足于他对你的……依赖?误以为出于某种特殊的感情。实际上,有没有想过,这不过是种病态心理。不,应该称为“移情”。”
“这孩子年幼丧母,因为家世背景少有真心相待的朋友,成长过程中难免越来越孤独,极度渴望从他人那里获得认同感,被注视与关照,却失去自我。然后某一天,你就出现,被恰好地选中,目的就是……”
“代替他的母亲,满足可笑的雏鸟情结。”
贺州看着眼前发白的脸色,像是实现了一场恶魔的狩猎,补充道,“实际上,他去孤儿院接你回来的日子,恰好是失去母亲的半年后。某种意义上,你的到来,巧妙地填补他内心的空缺。”
“但我怎么能容忍身世不明的孤儿踏进贺家的门第?于是派人将你在孤儿院的过往都调查了一番,结果大有所获。听说,你极度孤僻,从不与其他孩子来往,曾和你同住的人都被其他夫妻领养了,你却待了一年又一年,莫非是因为那场误伤?”
“闭嘴。”苏沂冷冽打断,浑身颤抖。
贺州神色凝重,“无论从什么角度出发,你这近乎怪物的个性,也不适合与他长久接触。他沉迷在过往的伤痛中,对你过度依赖,看不清现状与未来……如果你也不在意这点,继续扮演家家酒。”
“总有一天,你会彻底毁了他。”
就像忽然倾倒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苏沂被罪恶审判,整个人怔在原地,已有一步踏入深渊。
“我该怎么做……不,你希望我怎么做?”他尽快恢复镇定,迅速思考着贺州对他说这些话的意义。据他观察,贺州从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口舌之争上,方才一堆话,也许是想降低他的心理防线,达成理想中的交易。
不然以贺州的手段,大可直接把贺芜舟送出国,根本不需要经过这番周旋。
贺州冷笑了下,“你很聪明,如果不是出于立场厌恶,倒挺适合管理公司的。”
“五年。我要你五年内,主动与他断离关系,彻底离开他的世界,并且来昌硕进修。”
“以此为代价,你就放弃控制贺芜舟的生活?”苏沂目光如炬,丝毫不让。
贺州:“对。不会送他出国,也不会干涉他在国内的小动作。五年内,他拥有道德法律范围内的一切自由。”
几乎没有犹豫和半分迟疑,苏沂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不需要更多思考时间吗?”
“不需要。”
在贺芜舟的自由与前途中,他不必做更多利弊权衡,灵魂最先抢答。
贺州有点惊讶,但片刻后,似乎感到疲倦,淡然地吩咐,“你走吧,希望这个约定能延续到五年后。”
苏沂轻轻地合上门扉,转身的那刻。
换了一副神情。
冷淡如故,脑海里循环着那个小插曲,贺州情绪失控时脱口而出的“阿芜”。
谢夫人的事,远没有看上去那般简单。
若人生下来便有原罪,骄傲、自私、贪欲,那苦苦隐藏,埋于冰川下的感情,究竟属于哪种?
明知迟早会腐蚀自我,依然奋不顾身,饮痛止渴。偏执的爱恨犹如曼陀花,被艳丽外表吸引后,忘却了毒素的危险,日复一日地自我催眠,哪怕最终长眠于不醒的梦境。
贺州与谢芜属于这种吗?
他无心思考,因为他和贺芜舟的感情,似乎也不适合放在阳光下。难以找到定义,害怕毁灭彼此,却在真的抽身而退时,平添不忍,犹豫不决。
让人怯弱、痛苦、困厄不堪的感情,也属于世人常说的“爱”吗?假如放任沉溺,结局会不会是更惨烈的深渊。
*
“谢谢苏神,你讲的太清晰了,比老白都好。”辛玉低头道谢,拿起数学题,忽然看到苏沂略显憔悴的神色,关怀地问,“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嗯。”苏沂喝了口水,盯着手机聊天框。
里面是一直未回复的消息。
如糖衣炮弹般轰炸。
“狗学校,临近高考,还要你准备经验分享和毕业致辞。”辛玉愤愤不平,话锋一转,“说到这个,苏神,你准备选什么专业啊?不会是汉语言吧?”
之前某次班会上,苏沂被迫展示对文学的浓厚兴趣,恰好汉语言又是a大的王牌专业之一,前途光明。
“之前是,现在……”苏沂抿了下唇,接着说,“不确定了。”
辛玉:“哦。反正无论哪个,你都一定考得上。”
“没,我被保送了。”苏沂神色平淡,就像在讨论今天吃什么。
“啊?”辛玉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连忙竖起大拇指,“强,太强了,不愧是你。”
a大作为全国排名top类院校,即使是高手如云的南宁附中,每年能录取的人数也不超过二十人。而他们中的苏沂,更是创下了三年年级第一的不败神话,甚至,不少同学考前还会特意来握手,沾点好运。
话音刚落,一个男生从外面打球回来,浑身淋漓,“苏神,刚才楼下偶遇高一的小崽子,说你是他哥,让我带路。不过我没信,他看上去很固执,等会可能自己摸过来。”
苏沂冷声道,“我先去老白那一趟,等会他来就说我不在。”
辛玉&杨义:?
看上去简直是落荒而逃。
“第一次听说,苏神还有弟弟。”辛玉接过杨义给她买的奶茶,吸了一口,吧唧着嘴。
杨义笑着喝完剩下的半杯,“说曹操,曹操到。”
穿着校服的男生过于扎眼,矜贵中不失少年感,光是站在那,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周围议论声纷纷。
“好帅……他在高一还挺有名的。”
“貌似是贺家少爷,超有钱,家里给学校捐了几栋楼……之前路过艺术楼,还听见他弹琴。”
“帅个屁,小白脸一个,长得跟个姑娘似的,挨不了我两拳。”班上某个刺头男有点气愤,为被夺走的视线焦点。
大概是显眼包做派。
周围人忍不住对他的发言翻了个白眼。
风波很快平静,一周后,相同的场景再次上演,反复几次。
精英班的众人都知道,苏沂有个无血缘关系的豪门弟弟,而不知为何,一直躲着他。
每次贺芜舟来,都恰好扑个空。
“苏沂,我可以问你件事吗?”女生怯生生地说,放学后的教室空荡回音。
他停下手中的笔,认真地倾听。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纠结了半天,还是开口。
“没有。”
女生笑了下,接着说,“那我考上a大后,可以去找你吗?”
“为什么要找我。”他有点困惑,大学的学业似乎不需要补习,全由个人负责。
“我知道自己目前的成绩去a大,还有一定距离。但未来的事太扑朔迷离,也许有一天,每个人都会为曾经的选择后悔,为太在意而自寻苦恼。但、但是这一刻,我遵从内心,绝不后悔。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想共赏往后的四季轮替……”她早已打好腹稿,但还是不免磕磕绊绊。
“我喜欢你很久了,真的。”
苏沂被她的勇气深深打动,但还是轻轻地摇头,真诚地回复,“抱歉,祝你成功考上a大,我愿意尽我所能地提供帮助,以后也是。”
女生不由苦笑,被委婉地拒绝,大抵如此。她追问了句,“失败了,因为有……喜欢的人吗?”
苏沂陷入沉默。
喜欢这种鲜活、明媚的感情大概与他这种人,格格不入。
他是被命运抛弃的人,随波逐流了数十年。直到遇见那句承诺,驱散了寒冬。
“我永远不会让你孤独。”
为太在意而自寻苦恼……
“又走神了?”女生无奈地笑了,转移话题,“说起来,我有个朋友对你弟弟挺感兴趣的,方便的话,可以给个联系方式吗?”
“不可以。”几乎下意识回答,苏沂抿了抿唇,解释道,“他不太喜欢……被打扰。 ”
女生被直接拒绝,也不恼,笑着调侃,“没想到八风不动的苏神,竟然是个弟控。”
苏沂嘴角微微上扬,温声道,“谢谢你。”
真挚的言语,让他意识到遵从内心,就会有无限的勇气,去抵御波澜四起的未来。
不必后悔,因为他早已下定决心。
在他自己与贺芜舟的幸福中。
坚定地选择后者。
所以无论是被对方疏离、厌恶甚至是……憎恨,他都照单全收、无怨无悔。
*
月明星稀,空旷的自习室外,他隐于黑暗,注视那个不肯离开,待在原地的身影。
直到对方察觉前。
贺州很快带他去昌硕参观、讲解业务,参天大厦某一刻也变成了腐蚀的钢筋,沉厚的水泥包裹着呼吸,昼夜交替中,他快喘不过气来。
特别是从林姨那得知,贺芜舟的近况。
他又在惩罚自己,拒绝正常生活,渴望用伤口换回一直依赖的人。
笨拙地乞求关心,不顾遍体凌伤的自我。
连轴转使苏沂疲惫不已,而这个新消息更是让心脏感到一阵阵闷痛。他向来理性清明,却未处理好这份因果,对贺芜舟的悉心呵护无形中加重了那份错误的依赖”,反噬至今。
“随他去吧。”
他希望贺芜舟可以随心所欲,做真正想做的事,不要再将时间浪费在一个犯下错误,该离开的人身上。
第二天,贺州与他发生争执。
他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惹得对方十分不快,走上前来,几乎是扯着他的衣领。
“你在谈条件,凭什么?如果不是他好心收养,某个冬日,你应该冻死在破旧不堪的孤儿院里……得到入职昌硕的机会还不够,竟然异想天开,要建立一个庄园,并且不允许我派人监视。”
苏沂冷静自若,似未融化的薄冰,“你不同意的话,合约立即作废,我会将你所作所为全部如实转告他。”
贺州冷笑了下,他将头靠得更近,用眼神施压,里面是毫不遮掩的厌恶与讽刺。
某一刻,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忽然换成家长关怀样,替苏沂整理衣领。
匆忙的脚步声打断僵持气氛。
苏沂下意识望去,瞥见狼狈而逃的贺芜舟,心里一紧。
他误会了吗?
正要追上去,就听见身后贺州冷厉地打断,“你是想终止合约吗?我同意你的要求,相应地,你也应该履行约定,离他远点。”
苏沂被钉在原地。
现在去解释,一切就会化为乌有。
他不该从心所欲,他还未实现那个目标,他要为贺芜舟……
脑海里忽然闪过他教对方下棋时,最常说的那句话,“落子应无悔。”为了珍贵之物,以身入局,需时刻保持清醒,不可贪心过度。
他的心倏地被淋湿,贺芜舟的泪水砸出一块窟窿,伤痕累累。
他被迫搬到贺州安排的新公寓,换了联系方式,所有举动都在监视下。
不在学校的时间,几乎都投身于昌硕,提前熟悉高压的工作环境,贺州的冷待让他在公司实习频繁被上级找茬,精疲力竭时,往返跑于公寓、别墅。
只为偷偷看一眼那个伤心的少年。
“我为了成为你理想中的人,成为那个南宁万人景仰的贺芜舟,付出百倍甚至千倍努力……”
“为什么要背叛我?”醉意的控诉带上哭腔,令人心颤。
他几欲开口,却被扼住喉咙,在被监视的电话中,留下了一句,“注意安全。”这种平淡无奇的关切,不会被警告。
彻底离开前,他还是回了一趟贺家别墅,没有缘由和借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私心。
如他所料,贺芜舟回来了,携带潮湿的雨水。
靠近时,尚未愈合的心又淋了一块疤,隐隐发痒。暴雨落幕时,他听见那句充满恨意、决绝的话。
“我讨厌你,离开后就不要回来了……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 ”
或许,我这种人,确实不该离贺芜舟太近,持续“毁灭”他。停驻的片刻,过往的八年化为一颗水滴,悄无声息地融入积水的地面,他怔怔地想。
终究是如愿以偿,实现计划。
但没有欣喜、期盼,痛苦像碱性盐水般冲噬全身,褪去皮肤时,也带走了一半魂魄。他在清醒与困厄中,做无望的旅人,不死不休。
公寓里摆放了一件黑色工作西服,独属于他的成人礼。
换了专业、住所、联系方式,困于孤寂无常的摩天大楼,被重要之人厌恶,却只能不为所动……他的十八岁,尚未成熟的身躯,某一瞬,好像背负了整个世界,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灵魂不肯屈服,亦不认输。赌上一切,为一人,布下孤注一掷的棋局。
手机掉浴缸了,抢救许久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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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律敲黑板
舟舟生日:3.15
小沂生日:12.29
大概就是双鱼和摩羯吧~差两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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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止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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