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澄澈,穿过瑾王府后园雕花的木廊,将金丝菊、墨菊、绿牡丹的花瓣映照得流光溢彩。
馥郁的桂香与丝竹的余音交织,在精心布置的园中浮动。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园心那方铺着红毡的评书台,它张扬地昭示着今日宴饮的重头戏。
李重霄一身云锦常服,玉冠束发,斜倚在铺着厚绒的圈椅上,指尖闲闲拨弄着茶盖,周身浸透了富贵闲散的气息,像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公子。
柳栖梧静立在他身侧稍后半步,一袭月白锦袍衬得他如冷玉琢成,神情疏淡。
“殿下这花会,可真是群芳荟萃,热闹得紧!”一道爽利的女声响起。镇国公世子夫人周铮玉携几位相熟的武将夫人款款而来。
她一身绛紫衣裙,发髻上的点翠步摇随着步履轻晃,目光扫过园中竟也来了不少文官女眷时,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李重霄笑着起身相迎:“表嫂可算来了!今日多谢诸位夫人赏脸,走吧,人差不多齐了,我和驸马带大家逛逛园子,品品新开的绿牡丹,尝尝新出炉的蟹粉酥。”
他谈笑自若,言语风趣,自嘲嫁人后日子清闲,引得夫人们掩口轻笑。
光禄寺少卿贾道全的夫人吴氏笑容温婉道:“殿下这花会别致,那预告笺写得引人入胜,听闻是驸马爷亲笔润色?”
李重霄极其自然地抬手拍了拍柳栖梧的肩膀:“可不是!本王只管出主意,这舞文弄墨,锦上添花的功夫,还得靠咱们三元及第的柳状元!”
周铮玉接道:“字不是驸马写的吧?”那一笔歪歪扭扭的字,差点让狄宸怀疑是陈大写的,又觉得没有陈大的字那么丑。
李重霄看了柳栖悟一眼,有些狭促的笑了笑:“驸马最近在练左手字,我就用帖子给他试墨了,还能勉强看懂吧?”
柳栖悟也不生气,坦然的一点头,“各位夫人见笑,献丑了。”
“不丑不丑。”周铮玉乐呵呵道:“原来是驸马用左手写的,真了不起,我用左手写大字都困难呢。”
其他人也凑趣的应和了两句,但心下都不由暗自纳罕。
这王爷和驸马,一文一武,早前两身后的势力就不对付。听说柳栖悟这驸马是李重霄亲点的时候,大多人还怀疑是李重霄故意想找柳家的不痛快。
但现下看来,他们竟然……处得还不错?
众人说说笑笑,到了投壶区。那铜壶擦得锃亮,羽箭簇新。
武将夫人们兴致勃勃地先试了手,准头大多不错。
“殿下!”不知是谁率先起哄,“您当年军中可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今日也让咱们开开眼,靖国第一高手的威风可还在?”
附和声立时四起,周铮玉也笑吟吟地望过来。
李重霄却不过众人,只得拿了支箭,屏息凝神,瞄准那不算宽大的壶口一投!
羽箭越过壶口落到了身后的草丛里。
“……”
看来准头这种东西,残留不了肌肉记忆。
四下静静的,见周铮玉向他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李重霄呵呵笑了声,硬着头皮道:“嫁人以后久不练习,生疏了,让大家见笑。”
可是你嫁人也没几天啊。
周铮玉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个小表叔,难道是故意示弱给那些文官看?也不至于要用投壶这种小伎俩示弱吧。
柳栖梧上前半步,自然道:“殿下说笑了。殿下神技,区区投壶本不在话下,不过秋日见寒,殿下右手旧伤复发,有些微恙,以前御医也叮嘱过不宜用力过猛。”
“原来如此。”周铮玉恍悟,关切道:“你表哥这几日也总说肩疼,旧伤遇上天气转凉,是得好好养着。”
李重霄谢过表嫂,心里刚松了口气。
“那驸马爷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起哄声立刻转向了柳栖悟。
柳栖梧目光掠过投壶,回望李重霄。李重霄有心想替柳栖悟拒了,但再用一次手伤的借口有点……不对!柳栖悟手伤应该,大概,是真的吧?
不待李重霄编个新的瞎话帮他圆场,柳栖梧已经干脆的走至投壶线前。他左手持箭,手臂平稳抬起,不见蓄力,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
“咻!”
“哐当!” 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稳稳正中壶心!白羽犹自微颤。
再次短暂的寂静后,叫好声轰然响起!
李重霄亦抚掌大笑,眼中是真切的惊讶与玩味:“好!驸马好身手!这左手字虽练的不怎么样,左手箭可真不错啊!”
这家伙,藏着的底牌可真不少。
柳栖梧微微颔首,波澜不惊地退回原位。
等投过壶,赏了花,终于来到今日的重头戏评书台。
锦垫铺陈,香茗氤氲。宾客们按序落座,目光矜持地投向那方红毡高台。
李重霄与柳栖梧在主位落座。李重霄抬手示意:“诸位赏花品茗,岂能无丝竹佐兴?今日特邀京中名师,首演一新排评书《红玉川·巾帼破虏记》,愿博诸位一乐。闲话少叙,请先生开讲!”
话音落,张、李两位女先生登台。醒木“啪”地一声脆响,瞬间攫住所有心神。
“话说前朝隆庆年间,北疆狼烟骤起!”张先生声音沉厚,字字清晰,“大可汗耶律雄,亲率七万铁骑,如黑云压城,直扑边关重镇——飞鹰关!关隘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入神都!
“金銮殿上,天子震怒,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请缨挂帅!偌大朝堂,死寂一片!”园中气氛陡然绷紧,武将夫人们下意识挺直背脊,文官家眷们也屏住了呼吸。
“值此国难当头,社稷危亡之际——”
李先生接口,声调陡然激昂,“深宫之中,一位女子,站了出来!她,便是先帝爱女,定襄公主,李红玉!”她目光炯炯扫视台下,“公主殿下玉阶请命,愿领兵驰援,解边关之危!”
“女子岂能掌兵?”
“此乃牝鸡司晨,国之不祥!”
张先生模仿着朝堂上老臣的惊愕质疑,刻薄之声如潮水涌向那纤弱身影。
台上李先生饰演的定襄公主却毫无惧色,声音清越如金石:“‘国之将亡,匹夫有责!红玉虽为女子,亦是太祖血脉!岂能坐视黎民涂炭,山河破碎?’‘尔等只知空谈礼法,畏敌如虎!可曾想过飞鹰关后,是我万千子民?!’”
惊堂木一拍,“‘陛下!臣李红玉,愿立军令状!不退贼寇,誓不还朝!’”
“好!”周铮玉忍不住低喝,眼中激赏。
故事渐入**。定襄公主率三万新兵驰援,山高水险,后有追兵。
她镇定自若,妙计频出:“多扎草人,遍插旌旗,沿大路缓行,惑敌耳目!精锐随我,轻装简从,夜渡黑水,直插敌后粮道——野狐岭!”
当讲到公主亲率精锐,神兵天降般火烧野狐岭敌军粮草,火光映红夜空时,园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粮草被焚,耶律雄暴怒,急令先锋大将阿史那鲁率精骑追击。双方于崎岖山岭间追逐,最终公主将敌引入绝地飞鹰峡!
“放——!”随着公主一声清叱,惊堂木重拍!
“轰隆隆——!” “峡谷两侧,滚木礌石裹挟火油,如天崩地裂般倾泻而下!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飞鹰峡顿成烈焰炼狱!敌军的精锐人仰马翻!”
两位先生将火攻的惨烈与公主的决绝渲染得淋漓尽致,听得人心旌摇荡。
火攻大捷,重创敌军。面对被俘却桀骜不驯的拓跋野,公主做出了更令人震惊的决定,放了他!
一次,两次……直到第七次设伏将其生擒。“拓拔野跪倒马前,虎目含泪:‘公主殿下!拓拔野愿归顺殿下,鞍前马后!’”
七擒七放,收服猛将!
“恩威并施,攻心为上!”周铮玉心中暗赞。
评书暂歇,园中议论纷纷,气氛热烈。武将家眷激动难抑,文官家眷也有不少沉浸其中。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张谦的母亲张老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她将茶盏重重一顿,刺耳声响压下议论,声音拔高,“哼!好个《巾帼破虏记》!老身听着,只觉荒谬至极,悖逆纲常! 一个妇道人家,不在深闺绣阁之中安守本分,恪守三从四德,竟敢抛头露面,妄议军国大事,甚至披甲执锐,与粗鄙武夫为伍,厮杀于腥膻沙场!此等行径,简直有辱门楣,败坏体统!”
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鄙夷,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腐权威:“老身记得,她死时不过三十出头?逞一时之血气,违逆阴阳乾坤之道,落得一身伤病,这才早早夭亡。说句不中听的,这便是天道的警示!女子终究该安分守己,相夫教子,这才是亘古不变的正理!逞强斗狠,妄图僭越,终究害人害己,贻害万年!”
周铮玉柳眉倒竖便要起身。
“老夫人此言,本王不敢苟同!”李重霄先一步起身,身姿挺拔如松,脸上闲散尽褪,目光如电,直刺张老夫人那张写满不虞的脸,字字铿锵,“定襄公主李红玉,临危受命于国难之际,解黎民于倒悬,保社稷之安宁,功在千秋!此等奇女子,智勇双全,忠义无双,当为万世女子之楷模,光照汗青!”
说着李重霄略侧过身,目光仿佛穿透园囿,望向深宫:“不说前朝,我靖朝皇室之女,血脉中亦有这份保家卫国的担当!我大皇姐仁心慧智,胸有丘壑,若逢其时,未必不是定襄公主那般定鼎乾坤的定海神针!我三皇姐英姿飒爽,弓马娴熟,若披甲临阵,定也是令敌军丧胆的巾帼豪杰!”
最后,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脸色铁青的张老夫人,笑了笑:“心怀家国者,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何惧暗处宵小之猜忌与诅咒?史笔如铁,功过是非,自有后人公正评说!岂是几句恶毒诅咒便能颠倒黑白,抹杀功勋?”
园中死寂。
周铮玉眼中光芒大盛。张老夫人气得浑身乱颤,指着李重霄“你…你…”半天,却说不出话,眼前发黑。
柳栖梧清泠的声音适时响起,“殿下所言,字字珠玑,深合史义。”
他起身,对李重霄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众人,引经据典的侃侃而谈,“《后汉书》有载,班昭续史,蔡琰归汉,皆女子之智勇,青史留芳。定襄公主临危受命,保境安民,其功其德,彪炳史册,岂是牝鸡司晨这等腐儒之见所能诋毁?后世读史至此,唯有敬仰其智勇,感佩其担当。流言蜚语,不过尘埃,焉能遮蔽日月之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