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李琰斜倚在紫檀木龙纹御座上,听着跪在阶下的密探禀报。
"那张老夫人丢了好大的脸,嚷嚷着胸口痛被人扶回去了,一起告辞的还有工部员外刘秉忠的夫人金氏。"
李琰眼皮微抬,掠过一丝冷意:“贾道全和王佑家的内眷呢?都等花会散了才走?”
“回陛下,”密探头垂得更低,“贾家的吴夫人留到了最后,瞧着兴致颇高,还与瑾王殿下说了好一会儿话,像是相谈甚欢。王佑的夫人何氏用过了点心,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了,说是家中还有琐事需料理。”
“琐事?”李琰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周氏,瑾王与她都聊了些什么?可有什么值得留意的?”
密探仔细回想,谨慎答道:“回陛下,多是些寻常消遣。周氏赞王府的秋菊开得盛,瑾王殿下便顺着话头聊了些花事。后来评书开场,两人也多是讨论书中情节,红玉公主如何智勇,飞鹰峡一战如何精彩,再就是品鉴些新茶和点心。并无涉及他事。”
李琰挥了挥手,密探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恢复了沉寂,只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李琰的目光落在御案上摊开的那份吏部呈上的奏折上,朱砂笔就搁在一旁。
奏折里,靖北道行军大总管一职的候选名单赫然在列:兵部尚书张谦、礼部郎中王佑、工部员外郎刘秉忠、光禄寺少卿贾道全。
他原以为李重霄那场花会不过是自取其辱的闹剧,却不想竟真有不少文官家眷去了,其中不乏像贾道全夫人吴氏这般留到最后的。目的不言而喻,无非是想借着内眷的眼和嘴,探一探那位退位让贤的瑾王殿下葫芦里卖什么药,更想探探这即将空出来的军中要职的风向。
李琰的目光在贾道全三个字上停留最久。
此人是他一手提拔,忠心毋庸置疑,虽能力平平,惯会钻营,但胜在懂事。平日里没少费心搜罗些前朝孤本、失传的棋谱,或是些意境幽远的古画真迹来孝敬他。
一个手握实权的武职,对他而言,忠心远比能力重要得多。贾道全,本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柳铮递上来的密报,让他多了几分思量。
——瑾王李重霄,最不希望接任此职的,是王佑。
李琰蹙眉。王佑此人他自然记得,此子处事圆滑,在文官清流中颇有几分人缘,与武将那边也甚少起冲突,算是个有点手腕的聪明人。只是不像贾道全那般,把懂事和忠君时时刻刻写在脸上,更不会费尽心思去寻摸那些雅致又价值不菲的物件儿来讨他欢心。
然而如今看来,贾道全似乎有些聪明过头,反而显得蠢了。
在他已经将李重霄风光大嫁,彻底摁下去的前提下,那些文官让家眷接个帖子,去王府探探口风,尚可理解为谨慎观望,是有点脑子的正常作为。但像贾道全夫人这般,竟以为能靠着讨好一个失了势,嫁了人的疯王就能染指兵权?这简直是愚不可及!
蠢人的忠心虽可用,但放到靖北道这等直面强敌,干系重大的位置上,难保不会因这份愚蠢而惹出大祸,届时反噬自身。
至于张谦,迂腐刻板,刘秉忠唯唯诺诺,事事看张谦脸色,这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李琰沉吟着,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笔杆。殿内光影在他脸上明灭,最终,他抬手,稳稳地蘸饱了朱砂,在那份奏折上,清晰有力地圈下了一个名字。
宫墙巍峨的影子被西斜的日头拉得老长,金色的余晖流淌过琉璃瓦,渐渐收敛了白日的炽烈,染上一抹温柔的暖橘。
不止养心殿在谈论着那场花会,虽然在旁人的耳朵里不会如此细节,但是瑾王的一番热闹,随着《红玉川》这出戏一起传得沸沸扬扬。
花厅内,暖炉烘着淡淡的梅香。三公主李清宁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柄通体乌黑,刃口隐现奇异云纹的短剑,正是李重霄前几日回赠给她的那柄乌兹钢宝刃。
她对面,大公主李清和端坐着,正用银签子拨弄着小几上白瓷碟里几块精致的荷花酥。
“四弟那张嘴呀,”李清和声音温软,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将一块点心递给妹妹,“花会上竟拿你我与定襄公主相比,臊得我脸都热了。他如今行事,真是越发出人意表。”
李清宁接过点心,随手放在一旁,手腕一翻,短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寒光一闪而逝:“我看他说得好!句句在理!定襄公主何等人物?岂是那张老虔婆能置喙的?若当时我在场,听她敢那般阴阳怪气,反手就给她个大耳刮子,让她知道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清宁!”李清和嗔怪地戳了下妹妹光洁的额头,眼底却是纵容,“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哪还有半分公主的体统?若被外人听去……”
“怕什么?”李清宁浑不在意,顺势将头枕在姐姐腿上,像只慵懒的猫儿,“这里就我和姐姐,说句痛快话怎么了?那张氏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平日里就爱倚老卖老,最瞧不起我们女子。四弟这评书,正好戳她肺管子!”
李清和轻轻抚摸着妹妹柔顺的发丝,低叹一声:“你呀,这性子……”
她目光落在妹妹手中那柄寒气森森的短剑上,“四弟这礼,倒是合你心意。只是那附带的保养方子里,提到的寒潭脂膏,内务府竟说没有?”
“嗯,”李清宁把玩着短剑,压低了声音,“我让人悄悄去宫外寻了。找的是一家叫点翠阁的铺子,专做名刀古剑的养护,掌柜的是个女子,姓周,手艺极好,人也爽利。”
李清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声音也放得更轻:“是镇国公府那位世子夫人周氏吧?早听闻她在京中经营有方,是商贾场上有名的点金手,名下铺子涉及不少行当。她的铺子,自然错不了。”
李清宁眼睛一亮,带着点小得意:“大姐姐也听说过她?正是!这位周掌柜不仅手艺好,眼光也毒。昨日还托可靠人递了话给我,说她极看好《红玉川》这故事,想将它编纂成完整的书册,再请名家谱曲,排演一出全本的戏文。问我和大姐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做这桩生意?”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显然对这提议很是心动。
李清和闻言,抚着妹妹发丝的手微微一顿。暖炉里的炭火“噼啪”轻响了一声。她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缠枝莲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这确是个好生意。故事新奇,立意也讨巧,若能做成,名利双收也未可知。”
她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华丽的宫室,投向那至高之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是,清宁……”她纤细的手指,极其隐晦地向上指了指,“那位虽向来不大将女子之事放在眼里,我们私下弄些脂粉铺子、绣庄之类的小打小闹,他或许懒得过问。可若这生意做大了,牵扯到编书、排戏这等文墨宣扬之事,再想到周掌柜背后站着的……可是镇国公府狄家。那位,怕就不会再视而不见了。”
李清宁兴奋的神色黯淡下去,秀气的眉毛蹙紧:“依大姐姐的意思,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她有些不甘心地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李清和看着妹妹失落的样子,心中微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一丝无力:“四弟才刚退下来多久?那位心里的弦,还绷得死紧呢。这时候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想做成这个生意,除非……”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除非周掌柜只是周掌柜,与镇国公府,与我们,都无甚瓜葛。”
这话语轻飘飘落下,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姐妹俩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那柄乌兹钢短剑在暮色中泛着的幽冷光泽。
皇宫里各处都在秘而不宣的讨论着那日瑾王府花会。
而引起各处余波的花会的主人,此时正在瑾王府后园开阔的演武场上。
练箭。
秋日的晚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箭垛孤零零立在五十步开外,靶心的一点红漆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有些模糊。
李重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脚边散落着七八支歪歪扭扭插在泥地里的羽箭,最近的离靶子也还有一丈远。手中的硬弓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拉开,肩胛处旧伤牵扯的酸痛都让他忍不住皱眉。
“废物……”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这具身体此刻的不听使唤,还是骂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灵魂。
半个时辰前,他便以旧伤复发手上没力,怕误伤旁人为由,将陈大等护卫都远远地支开了。陈大只当王爷是想独处静静心,便依言退到了演武场外围守着。
李重霄弯腰,忍着肩膀的酸胀,一支支将散落的箭捡回来。
这惨不忍睹的成绩,别说靖国第一高手,连个普通军卒都不如。若长此以往,露馅是迟早的事。
一个手伤能让顶尖高手变成连靶子都摸不到的废物?这比说他磕坏了脑子更离谱!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抽箭、搭弦、开弓。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箭头在暮色中晃动着。
就在他咬紧牙关,试图再次凝聚那微乎其微的手感时,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李重霄心神一凛,手指下意识地一松,那支箭便软绵绵地脱弦而出,“噗”地一声,斜斜地插在了离靶子足有三尺远的泥地里。
他懊恼地回头,却见柳栖梧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后几步之外。
那人一身素色常服,长身玉立,眼睛像沉在深潭里的黑曜石,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柳栖梧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箭矢和远处孤零零的箭靶,并未言语,只是缓步走上前来。
李重霄心头警铃大作,握着弓的手指紧了紧,带着一丝戒备:“驸马?有事?”
他此刻狼狈不堪,实在不想被这人看到。
柳栖梧却在他身侧站定,并未看他,视线落在李重霄手中的硬弓上,声音平静无波:“殿下拉弓的姿势,肩臂过于紧绷,发力点错了。”
李重霄一愣。
不等他反应,柳栖梧已自然地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覆上了他紧握弓弣的手背,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住了他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的肘弯。
“放松。”清冽的嗓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
那微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激起李重霄瞬间的僵硬和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柳栖梧看似无力实则稳固的手轻轻按住。
“肩下沉,勿耸。力从地起,贯于腰背。”柳栖梧的声音低而清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引导着他的身体去感受。
他微微侧身,调整着李重霄的站姿,两人距离极近,李重霄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药味的冷冽气息。
柳栖梧的手臂环过他的身侧,形成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去矫正他另一只手臂的角度。
李重霄的呼吸不由得一窒,方才的懊恼和戒备被这突如其来,过于亲密的指导冲得七零八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隔着衣物传来的温热,能感受到柳栖梧说话时极轻微的吐息拂过他耳畔的碎发。
那双近在咫尺的,沉静如渊的黑眸,此刻专注地凝视着远处的箭靶,长睫在暮色中投下浅浅的阴影,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昳丽。
柳栖梧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专注地调整着他的姿势,指尖在他紧绷的肩胛处轻轻一按:“此处,松而不懈。引弓如抱月,开弓似分水。”
他握着李重霄的手,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缓缓将弓弦拉开至满月。
这一次,李重霄惊讶地发现,手臂的酸痛感竟真的减轻了大半,箭尖也奇异地稳定下来,稳稳地指向靶心那一点微红。
就在这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心神仿佛也被那沉静的力量牵引,凝聚到箭尖前方那一点红心的刹那,柳栖梧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晰而平静,却带着足以打破一切凝神的重量:
“陛下今日下了中旨。”
李重霄的心猛地一跳。
柳栖梧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吐出的话字字清晰:
“新的靖北道行军大总管,是王佑。”
“咻——!”
弦动箭发!羽箭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暮色,带着李重霄瞬间失控的力道和柳栖梧精准引导的余势,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
“夺!”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脆响,狠狠钉入了五十步外箭垛的靶心!
箭尾犹自震颤不休,发出低沉的嗡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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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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