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远山吞噬。
箭垛上那支尾羽犹自震颤的箭矢,发出低沉的嗡鸣。这声音仿佛在李重霄耳边无限放大,盖过了晚风,盖过了虫鸣,却盖不住柳栖梧那句轻飘飘砸下来的话。
“新的靖北道行军大总管,是王佑。”
李重霄猛地转头,死死盯着身后的柳栖梧,眼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说谁?王佑?”
柳栖梧已经松开了握着他手臂的手,退后半步,拉开了那因指导而骤然拉近的距离。
他站在渐浓的夜色里,身形还是有些单薄,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迎上李重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审视目光。
“是。”他的声音不高,“中旨已下,新任靖北道行军大总管,礼部郎中王佑。”
“为什么是王佑?”李重霄近乎质问“贾道全不是……”
他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贾道全才是皇帝李琰精心豢养的忠犬!你柳栖梧,皇帝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吏部侍郎,柳家的麒麟子,为什么不推波助澜让贾道全上位?你为什么违背皇帝的潜在意愿?
柳栖梧的目光缓缓从远处那支正中靶心的箭矢上移开,落回李重霄脸上。暮色模糊了他的神情,却让那双眼睛里的冷静显得更加锐利。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殿下在花会上演了一出好戏。张老夫人气得离席,刘家夫人紧随其后,场面难堪。贾家的吴夫人却留到了最后,与殿下相谈甚欢……陛下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一个蠢到以为能靠讨好一位失了兵权,被陛下出降的皇子就能染指边关兵权的蠢货,陛下还敢用他吗?王佑至少懂得在风头上适时告退,这份审时度势的清醒,才是靖北道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李重霄一时没说话。
柳栖梧听懂了他的提议,也看透了他花会上的布置,利用了皇帝李琰的多疑和帝王心术,借力打力,把皇帝原本最中意的贾道全直接踢出了局。
此举何止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这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在布满荆棘的棋盘上,硬生生为他挪动了一颗关键的棋子。
李重霄心中确实隐隐期盼过柳栖梧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助力,哪怕只是微小的倾斜。
但当这份助力以如此直接、强势、甚至带着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姿态砸到他面前时,他却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柳栖梧看着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沉默:“殿下之前想问我七损诀的事,现在还问吗?”
话题跳转得突兀,却又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试探。
李重霄猛地抬眼,对上柳栖梧那双深潭般的眸子。
这个被他选中用来熬死守寡,用来应付皇帝,甚至一开始潜意识里带着几分轻视的病弱驸马。
他费尽心机帮自己保住王佑这颗棋子,为什么?
巨大的馅饼悬在头顶,李重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怀疑这馅饼里是否淬了毒。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带着点无赖的试探:“驸马如果有诚意,你先说。”
他想看看柳栖梧的底牌。
柳栖梧闻言,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我说了,殿下就会说?”
你愿意用你的秘密来交换吗?
“看情况。”李重霄回答得模棱两可。
柳栖梧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瞬,带着点洞悉的了然:“殿下要耍无赖,下官可就没办法了。”
他轻轻摇头,那姿态竟透出几分纵容般的无奈。
李重霄心中腹诽,比起我这武功退步的破绽,你这背负着家族期望,皇帝信任的吏部侍郎突然投敌才更惊悚吧?
而且投的还是我这个看着毫无前途的敌,背叛的可是当朝一把手!到底图什么啊?
图财?我嫁妆还没捂热。图权?我自身难保。总不能……图我这个人吧?那更吓人了,让你知道你看上的壳子里早换了瓤,还不立刻拔刀拨乱反正?
看他抿着嘴,一副打死我也不说的戒备模样,柳栖梧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殿下不够放心我,不过我也一样。那不如,我们都再看看?”
像是下了一个暂时的休战符。
恰在此时,陈大那洪亮的嗓门由远及近,打破了演武场紧绷的气氛:“王爷!驸马爷!晚膳备好了,可要传膳?”
李重霄顺势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好!驸马先去,本王练箭出了一身汗,得回去换身衣裳。”
他急需一点独处的空间,梳理一团乱麻的脑子。
“好。”柳栖梧应得干脆,然而走出两步,他又停下,像是想起什么。侧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只够李重霄一人听见:“还有一事。礼部那边刚得的消息,铁勒诸部的使团已递上奏表,不日将进京朝拜献礼。”
铁勒诸部?
李重霄心头猛地一跳。原著里这帮草原狼是在皇帝圣寿时才来的,现在非年非节,提前了足有大半年。
是因为自己没有被流放,蝴蝶翅膀扇动了?还是他们嗅到了靖朝武将即将大规模调任边防的风声?
若是后者,这帮蛮子的消息网也未免太灵通了!
他猛地抬头,想追问更多细节,柳栖梧的身影却已融入渐深的暮色,只留下一个清瘦而模糊的轮廓。
热气氤氲的浴房里,李重霄把自己沉进宽大的浴桶,温热的水包裹上来,却驱不散心头的烦乱。
铁勒诸部提前进京,李琰那个专业卖女儿的,会不会又打起和亲的主意?
大公主温婉,三公主刚烈,哪个去了那苦寒之地都是遭罪!还有那个原著里对柳瑜一见钟情的大王子合赤温……这次他还会来吗?目标又会是谁?
他烦躁地拍了下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理不清啊,一团乱麻还没头绪,又来新的。
晚膳摆在花厅,精致的菜肴冒着热气。
李重霄坐在主位,始终心不在焉。
他机械地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糖醋里脊,看也没看就塞进嘴里。下一刻,一股辛辣直冲天灵盖!
“呸!呸呸!”他猛地吐出嘴里的东西,脸皱成一团,才发现自己夹的竟是一块伪装得极好的姜。
柳栖梧坐在他对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汤勺,舀了一碗清淡的冬瓜排骨汤,轻轻推到李重霄面前,唇角微扬,带着一丝近乎促狭的笑意:“难得见殿下为什么事愁到吃饭都在走神。喝口汤顺顺?”
李重霄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才压下那股呛人的辛辣,没好气地嘟囔:“我担心我两个皇姐!铁勒那群狼崽子这时候跑来,谁知道他们那个大王子来不来,万一看上哪个姐姐……”
柳栖梧抬眼看他,黑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那日花会上,殿下夸赞两位公主巾帼不让须眉的话,若能随着《红玉川》的面世传扬开去,或许,能多几分转圜的余地。”
李重霄眉头皱得更紧,烦躁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但愿吧。”
心中却暗叹:铁勒来得太快了!周铮玉和两位公主联手布局推动《红玉川》的时间,被大大压缩了!
没有舆论造势,没有深入人心,如何能顶住和亲的压力?
这顿饭吃得李重霄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铁勒使团和两位公主的未来。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更大的意外还在第二天等着他。
次日午后,李重霄正对着棋盘研究一个残局,试图用这种烧脑活动暂时驱散烦忧。
突然,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殿下!殿下您要为我做主啊!” 一个身着鹅黄锦缎褙子,发髻微乱的年轻妇人冲了进来,正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周铮玉。
她双眼红肿,脸上犹带泪痕,全然没了平日里商场上点金手的从容干练,扑到李重霄面前,声音凄楚绝望:“殿下!狄宸他……他鬼迷了心窍!迷上了一个下贱的勾栏女子!如今竟不顾我的脸面,不顾镇国公府的体统,执意要抬那贱人进府做平妻!我周铮玉虽出身商贾,却也知廉耻,明尊卑!我宁愿和离,也绝不受这等奇耻大辱!求殿下为我做主啊!”
她说着,又悲从中来,伏地痛哭。
李重霄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骨碌碌滚到一边。他愕然地看着哭得肝肠寸断的周铮玉.
狄宸?那个稳重端方,对妻子敬爱有加的镇国公世子狄宸?迷上青楼女子要抬平妻?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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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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