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王府花厅里,暮色透过茜纱窗棂,将室内染上一层沉郁的暖橘。周铮玉坐在酸枝木圈椅里,红肿的眼眶像熟透的桃子,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沿的釉彩。
李重霄坐在她对面,眉头微蹙,沉默的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抽噎和未散的怒火。
门帘轻响,柳栖梧一身绯色官袍,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意走了进来。他目光在周铮玉身上极快地扫过,没有半分讶异或探究,只如常地向她颔首致意:“表嫂。”
随即转向李重霄,声音平稳:“殿下。”
他自然地解下官帽递给侍立一旁的仆从,走到另一张椅子坐下,仿佛只是寻常归家。
“驸马回来了。”李重霄干巴巴的应了一句。
柳栖梧微微颔首,看向周铮玉,语气温和体贴:“表嫂面色不佳,想是心中郁结。此时更需保重身体。不知表嫂平日饮食可有偏好?我让膳房备些清淡开胃的,用了晚膳再回府也不迟。”
他绝口不问发生了何事,只将关切落在实处。
周铮玉抬起泪痕未干的脸,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多谢驸马关心。今日已是叨扰殿下许久,心中万分过意不去,哪里还能厚颜留下用膳?这便告辞了。”
李重霄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忍不住道:“表嫂可是要回镇国公府?还是……”
“我回周家。”周铮玉打断他,语气带着决绝的疲惫。
她放下冰凉的茶杯,站起身道:“殿下不必忧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重霄也跟着起身,语气带着安抚:“表嫂莫要太过烦心,此事定有误会。回头我去问问表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若真敢如此……”
就在这时,陈大急匆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世子爷来了!”
话音未落,帘子已被猛地掀开!
狄宸一身藏青劲装,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目光如电般直刺向周铮玉,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恼火和鄙夷。
“铮玉!”狄宸的声音像淬了冰,“你闹够了没有?!一个内宅妇人,竟敢跑到殿下府上撒泼,把后宅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和商贾人家的斤斤计较都带到这里来!我狄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周铮玉被他劈头盖脸的斥责激得浑身一颤,方才强压下去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
她猛地转过身,红肿的眼睛死死瞪着狄宸,声音陡然拔高:“我丢人?狄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你们狄家在外头打生打死,朝廷的粮饷军需哪次不是捉襟见肘?是谁变卖嫁妆,疏通关节,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填进去,才没让你爹和你那些兄弟饿着肚子打仗?!是你口中这斤斤计较,不识大体的商贾之女!”
她向前一步,气势逼人:“你那些缺胳膊断腿,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兄弟,无处可去,又是谁掏银子安置他们,给他们寻生计,让他们有口饭吃,没让世人戳你镇国公府的脊梁骨,说你们用完就扔?!是我周铮玉!”
“我为你生儿育女,替你操持这偌大的国公府,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打点得妥妥帖帖,让你在前朝后顾无忧!你狄家的体面,有一半是我周铮玉撑起来的!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利,字字泣血,“抬个窑姐儿做平妻?踩在我头上?狄宸!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告诉你,我周铮玉宁愿和离,也绝不咽下这口腌臜气!”
“住口!”狄宸被她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斥责骂得脸色铁青,仿佛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之下,竟猛地扬起手,作势要打!“泼妇!你再敢胡言乱语!”
“表哥!”李重霄身形一闪,已挡在周铮玉身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刀,“这里是瑾王府!你想干什么?动手打人?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丢人现眼!”
狄宸的手僵在半空,被李重霄的目光刺得一滞,随即那股邪火似乎更盛。他竟将矛头转向了李重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迁怒:“殿下?呵!殿下如今嫁了人,倒真把自己当女子了不成?既如此,怎么不教教你这好表嫂,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妇道容止?!”
这话一出,花厅内空气瞬间凝固。李重霄的脸色彻底黑透,眼中寒意森然。连一旁静观的柳栖梧,眉头都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陈大!”李重霄的声音冰冷刺骨,“送客!”
“世子爷,请!”陈大魁梧的身躯立刻上前,独臂一伸,语气虽恭敬,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让开!”狄宸正在气头上,见陈大阻拦,竟不管不顾,一掌便向陈大胸口推去!陈大沉腰立马,仅存的右臂横格硬挡!
“砰!” 一声闷响!陈大只觉一股沛然大力涌来,脚下“噔噔噔”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独臂微微发麻,脸色微变。狄宸毕竟是狄戎精心培养的世子,一身功夫扎实,陈大残疾多年,力量上已逊一筹。
这动手的信号一出,花厅外原本只是探头探脑的几个老兵顿时围了上来。他们大多身有残缺,但眼神依旧锐利,看着狄宸,痛心疾首:
“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真被鬼迷了心窍不成?”
“大公子你还记得吗,之前老孙头一条腿没了,是夫人给他找了生路,在周家铺子里看门,养活一家老小!您这样对夫人,是真没良心啊!”
“是啊大公子!您清醒清醒!”
狄宸被围在中间,看着这些昔日袍泽痛心的眼神,脸上怒气更炽,指着他们骂道:“好!好得很!你们现在跟着‘瑾公主’吃饭,翅膀硬了,要跟旧主动手了是不是?”
一个瞎了只眼的老卒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喊:“公主养了我们好几年,一直是我们的主子!”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瘸腿的老卒赶紧给了他一拐子,低声骂道:“蠢货!是殿下!不是公主!”
这啼笑皆非的小插曲,让剑拔弩张的气氛莫名地缓了一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柳栖梧缓缓起身。
他走到狄宸面前,身形依旧单薄,却瞬间压住了场中的躁动。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世子爷。”柳栖梧直视着狄宸怒火未消的眼睛,“在王府动手,殴伤王府护卫,此事若传扬出去,御史台的弹劾折子,明日便会堆满陛下的御案。宠妾灭妻,罔顾伦常,咆哮王府,殴打勋卫……这些罪名,世子爷可想清楚了,镇国公府是否担得起?”
他每说一个词,狄宸脸上的怒色就褪去一分。柳栖梧的语调平稳无波,却字字敲在要害:“世子爷若真有家事需料理,当回府关起门来妥善处置。在此逞一时意气,除了授人以柄,让亲者痛仇者快,于你,于镇国公府,于周夫人,又有何益?”
这番条理清晰,隐含威慑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狄宸的冲动。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狠狠瞪了周铮玉一眼,指着她,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你莫要再胡搅蛮缠,早些滚回府里去!” 说罢,猛地一甩袖,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花厅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周铮玉压抑的啜泣。
周铮玉从李重霄身后步出,对着他和柳栖梧深深福了一礼,泪珠再次滚落:“今日……让殿下和驸马见笑了,也实在给王府添了麻烦。只是那日在瑾王府花会,听了殿下排的《红玉川》,知晓殿下是深明大义,能体谅我们女子不易之人。铮玉今日厚颜前来,是信殿下必定帮理不帮亲。”
李重霄看着眼前形容憔悴却依旧倔强的女子,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切的失望:“狄宸这次,确实太过分了。”
连表哥二字,也再未出口。
最终,周铮玉还是婉拒了留膳的邀请,坚持告辞出来。
马车并未驶向镇国公府那煊赫的朱门,而是拐进了城南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停在了一座门庭不算大,却透着几分雅致的宅院前,这是她的娘家,周府。
周铮玉父母早亡,府里只有几个看宅子的仆妇守着。
府内灯火寥落,几个老仆妇见小姐回来,且神色不对,都噤若寒蝉,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间干净暖阁,又匆匆去厨房整治了几样简单却清爽的小菜,小心翼翼地端上来。
周铮玉疲惫地坐在桌边,看着桌上孤零零的一副碗筷,沉默片刻,哑声道:“再添一副吧。” 仆妇虽不解,但也不敢多问,依言添上碗筷,便都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跳跃。
周铮玉拿起筷子,刚夹起一片青菜,窗棂便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响。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动作轻捷无声,反手便关严了房门。
来人换了一身深色便服,赫然是刚才在瑾王府怒发冲冠,拂袖而去的狄宸!
周铮玉脸上哪还有半分悲愤欲绝,只将筷子往那副空碗处一指,嗔怪道:“还不快坐下?闹了这大半日,也够费力气了。”
狄宸脸上那层暴戾的伪装也瞬间卸下,露出温存的笑意,依言坐下,拿起筷子先给周铮玉碗里夹了一块她爱吃的清蒸鱼腩,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辛苦夫人,今日委屈你了。”
周铮玉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这算什么委屈。倒是你,做了这负心薄幸的恶人,日后名声怕是要难听了。我来瑾王府之前轩儿还偷偷跟我说,若我们真和离,他要跟着我走,还要改姓周呢。”
她想起儿子稚嫩却认真的小脸,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狄宸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眼中露出赞许的光芒,肯定地点点头:“好孩子!是个明事理,有血性的,像你。夫人平日教导有方。”
周铮玉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又无奈道:“他毕竟年纪太小,我怕他装不像,露了痕迹。等此间事了,一切尘埃落定,再寻个机会把真相告诉他吧。”
狄宸又夹了一筷子时蔬放到她碗里,眼神沉稳:“夫人放心。只要能暂时让那位的眼睛从我们狄家,从你身上移开,什么都是值得的。你只管放手去做你的事,府里我自会安排妥当。”
两夫妻一边吃饭一边聊起刚才在瑾王府的热闹,狄宸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可惜了,本想激表弟动手揍我几拳,这戏就更真了。谁知他气成那样,竟也忍着没动手。”
周铮玉也忍不住抿唇一笑,眼中带着笃定:“殿下何等聪慧?怕是早就看出端倪了,只是配合着我们把戏做足罢了。” 笑过之后,她眉头又轻轻蹙起,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就是不知道……那位驸马爷,信了没有?”
狄宸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想起柳栖梧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以及他几次三番隐晦的示警,缓缓摇了摇头:“驸马此人……深不可测。他信不信,眼下还真不好说。”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往后再看看吧。是人是鬼,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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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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