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雾中的对峙
又是一个寅时三刻,青灰的雾帐依旧严严实实地裹着沉睡的东山。杏岭书院的歇山飞檐,如几艘古旧航船的桅杆,倔强地刺破翻腾的乳白云海。岔路口,“刘记”酒幡在湿重的雾气中蔫头耷脑。王叔的牛车碾碎草稞上的露珠,“吱呀”一声停下。他扬鞭,枯裂的鞭梢“啪”地劈开浓雾,指向雾中书院朦胧的轮廓:“喏!小候兄弟,那便是万岁爷金口玉言批下的杏岭书院!每日辰时,准点开嚎!比城隍庙的晨钟还他娘的准时!那动静——”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抵住自己的太阳穴,狠狠旋拧了几下,脸上皱纹痛苦地挤在一起,“活脱脱一群洋和尚敲着铁木鱼念经!震得俺这老脑仁突突地跳,比当年听唐三藏念紧箍咒还磨人百倍!” 抱怨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炫耀,仿佛这折磨也是沾了皇气的“殊荣”。
小候——侯景澜,一袭半旧的青布长衫,身姿挺拔如新竹。他利落地跳下车辕,掸落长衫下摆沾染的雾珠,目光却越过王叔挥舞的手臂,牢牢锁在书院魁星阁飞檐下。那里,数不清的祈愿红布条在风中翻飞——这本是科举士子系功名、求文昌的念想,此刻,其中几缕却与几束刺眼的金发(不知哪位洋教习或好奇学生所系)死死绞缠在一起,在翻涌的雾气中沉浮不定,宛如一道悬而未决的谶符,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撕裂。
恰在此时,浓雾深处,飘来一阵风琴生涩而断续的叮咚声,紧接着,是少年们参差不齐、却异常清晰的诵读:“A——B——O——血——型——”每一个生硬的音节,都像一枚冰冷的铁钉,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凿入三家县那本泛黄、脆弱的县志纸页,留下无法磨灭的刻痕。
“急个甚!离你约见那位朋友的时间,少说还有一个时辰!”王叔不由分说,一把拽住小候的胳膊,将他拉进“马记”酒幡下那间弥漫着浓烈酸腐气的小铺。油腻的桌面浸透了百年老醋和劣质烧酒的味道,几个粗陶碗散乱放着。王叔熟稔地拍着桌子:“老马,打碗‘东山烧’,切盘卤豆干!再淋勺野蜜!”片刻,浑浊的酒液注入粗碗,浮在表面的金黄野蜜在昏暗光线下漾开一圈诱人的光晕。金液流转,映亮了王叔眼底两簇跳动的、难以名状的火苗。
“你道这书院是新鲜玩意儿?”王叔端起碗,“咕咚”灌下大半,辛辣的液体让他龇牙咧嘴,却更显亢奋。他用袖口胡乱抹过花白的胡须,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讲述秘史的诡秘,“远喽!前朝那会儿,南边那些书院就偷藏过多少朝廷**!前朝多少读书人偷偷传抄?再说近的——”他浑浊的眼珠扫过魁星阁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有天晚上,就有人瞅见,后来当了前朝名将的那位,猫在咱这魁星阁顶,就着月光读洋人的《天演论》!那会儿梁上挂的红布,写的可不是‘金榜题名’,而是‘收我疆土’!”他粗糙的手指蘸了酒液,在油腻的桌面上飞快地描画,蜜纹酒渍仿佛成了无形的血色诏书轮廓。“当今圣上,不过是用朱砂大印,把地底下烧了百年的火,一把掀成了明火执仗的烈焰!” 酒碗被他重重叩在桌面,残余的酒液和蜜糖剧烈地漾开涟漪,如同此刻动荡的时局。
话音未落,书院方向,雕花木窗内陡然爆出“哗啦”一声脆响!似是瓷盘或砚台狠狠砸碎的声响。紧接着,中英文的激烈嘶吼刺破尚未散尽的雾幔,如两头受伤的野兽在狭路相逢: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尔等数典忘祖!”(苍老而激愤的官话,带着浓重乡音)
“Newton's Laws are the true universal principles! Your Confucian dogma is obsolete!(牛顿定律是真正的普遍原理!你们的儒家教条过时了!)”(年轻、愤怒而略显生硬的英语)
“悖逆祖宗!斯文扫地!”(官话,痛心疾首)
“迂腐误国!愚昧才是最大的罪!”(英语,针锋相对)
“砰!”又是一声闷响,似桌椅碰撞。
一绺乌黑的发辫缠着半本被撕破的《泰西算学》册页,猛地从争执方向的窗棂飞出,划过一道凄凉的弧线,“啪嗒”一声,坠落在院门外泥水混杂的地面,污秽不堪。一个穿着笔挺西式学生装、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的青年追至院门,却被一位头戴瓜皮小帽、须发皆白的老学究,以一卷厚重的《朱子家训》为盾,死死挡在门内。门缝里,挤出金发教习罗伯逊先生焦急而更加生硬的官话:“Debate...辩论!No fight...不斗殴!Understand? 明白?” 劝架声在激烈的争吵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酒铺内,王叔嗤笑一声,掰开手中粗硬的麦饼,慢条斯理地蘸着碗底残留的蜜酒:“见天这般闹腾!上月里,赵举人——就是带人闯县衙那位——更绝!举着浸了松油的火把,嚷嚷着要焚了书院的藏书楼,清本正源!”他咬了口饼,含糊不清地继续,“结果咋样?刚冲到楼前,撞见巡抚衙门派来‘协防’的洋枪队!十几条锃光瓦亮的‘快利枪’(快枪)往那一戳,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脑门儿!赵举人当场就……尿了裤子!”王叔发出粗嘎的大笑,又蘸了酒,在油腻的桌面描摹,“可圣旨呢?白纸黑字,烙着火印,写得明明白白——‘习夷技以制夷’!落款盖的那方玉玺印子,比磨豆腐的石磨盘还大!压下来,谁扛得住?” 他指尖的酒渍,仿佛就是那不可违逆的朱砂御批。
小候沉默着,袖中悄然滑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深红色的火漆印下,暗纹如密电码般繁复。他目光越过喧闹的酒铺,投向书院后墙之外——几个牧童正以树枝作笔,在雾气洇湿的泥地上,专注地划拉着蚯蚓般扭曲的公式或字母。羊群在坡下安静地啃食青草,沾着露珠的草叶间,竟散落着几张粗糙的、画着奇异齿轮和杠杆的草图。新旧两个世界,以如此荒诞又真实的方式,在这山野间并存交织。
“王叔,”小候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您可知圣上为何偏偏选中这东山深处,三家县这‘山圪崂’(山沟),来建这杏岭书院?”
王叔一愣,烟锅下意识地在粗糙的石阶上磕了磕,迸溅出几点火星。他眯起眼,望向山谷中正被初升朝阳一点点驱散的乳白晨雾,若有所思:“省城?府城?嘿!那些地方的老酸丁、遗老遗少,吐口唾沫都能把洋教习淹死!随便递个折子,扣顶‘坏人心术’、‘有伤风化’的大帽子,就够喝一壶的。咱这东山雾——”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枯手猛地向前一抓,仿佛要将那流动的乳白攥在手心,“藏得住冷箭,也护得了火种呐!” 烟雾缭绕,既遮蔽视线,也提供庇护,如同这变革时代晦暗不明的底色。
书院晨钟“当——当——当——”地撞响,清越悠扬,努力荡涤着残存的雾气和争执的戾气。钟声里,小候目光掠过酒肆油腻的梁柱,忽然定在悬挂着的那面辟邪八卦镜上。铜镜昏黄的镜面里,映出一幅奇异的景象:那位戴玳瑁眼镜的年轻西学教习,与那位须发皆白、手持《朱子家训》的老学究,竟同立于一块巨大的黑板前!黑板左侧,是用白色粉笔勾勒的、精确无比的毕达哥拉斯三角形,线条如利刃般清晰;右侧,则是用遒劲毛笔书写的勾股定理,墨迹淋漓如罗盘稳镇中央。一西一中,一白一黑,在昏黄的镜面里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与对峙。
王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旱烟杆“嗒”地一声,精准地点在镜中那模糊的影像上,语带玄机:“瞧真了没?看那魁星阁顶的石貔貅——”小候凝神细看,晨光熹微中,那两尊本该口衔铜钱、镇宅纳财的瑞兽,昂首向天的巨口中,竟各稳稳衔着半块木质的地球仪!东半球的轮廓与西半球的脉络,在初升曦光的温柔勾勒下,正严丝合缝地拼合成一个完整的、浑圆的寰宇!貔貅吞吐的不再是金钱,而是整个世界。
二登堂入室
酒阑人散,粗陶碗底残存的蜜酒映着窗外渐斜的日头。王叔拍着微鼓的肚皮起身,满足地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嗝:“小候啊,酒足饭饱,俺该回去推磨喽!婆娘还等着豆子下锅呢!”小候拎起脚边那泛白的旧布行囊,二人一前一后,踱出“刘记”那弥漫着油腥与酒气的低矮门廊。门外,夕照熔金,肆意泼洒在简陋的街市上,将往来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毛边。王叔那佝偻的背影,带着三分醉意,踉跄却坚定地汇入西向归家的稀疏人流,很快便融入那片暖色的喧嚣里,仿佛从未涉足过书院周遭那无形的战场。
侯景澜立在原地,目送那熟悉的背影消失。眼底那片刻前因市井烟火而升腾起的暖意与恣意,如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其下礁石般的冷硬与肃穆。他转过身,面向东方。步履不再轻快,每一步踏在青石板路上,都沉甸甸的,仿佛脚下不是石阶,而是沉重的历史帷幕。
身后,市井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牲口的嘶鸣——被一道百米长的灰砖高墙冷酷地拦腰斩断。这道墙,隔开的不仅是空间,更是两个时代、两种认知的鸿沟。墙内,古槐巨大的树冠泼墨般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本就渐深的暮色染得更加幽暗。墨绿色的琉璃瓦在夕阳余烬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其下,两扇丈余高的朱漆大门紧闭如铁,门上的铜制兽首衔环,在暮色四合中幽幽泛着冷光,如同巨兽不怀好意的窥视。门楣之上,“杏岭书院”四个泥金大字,在暮色里凛冽如四柄出鞘的利剑,寒芒逼人。阶前一对青石雕凿的麒麟,怒目圆睁,獠牙外露,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人心。一道无形的、由知识、权力与未知构筑的壁垒,将墙外的红尘烟火隔绝得干干净净,唯余一片暮色包裹下的、刀锋般令人窒息的寂静。
距那扇象征未知与挑战的大门仅一丈之遥,侯振声稳稳停步。他深吸一口山中清冽微寒的空气,开始了一场无声的仪式:
整冠:微凉的指尖探向额际,将因赶路而略显散乱的几缕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平、归拢。动作舒缓,如同抚平内心最后一丝涟漪。
理襟:双手仔细地抻平棉麻长衫上每一道细微的褶皱,自肩头至袖口,至下摆。指腹在袖口磨损处反复摩挲,那里记录着寒窗岁月的清苦,此刻却需妥帖安放。
掸尘:屈膝,目光垂落,修长的手指在膝头、袍角处轻轻拂过,掸去一路风尘沾染的浮尘,动作轻柔,如同扫除心中最后一点杂念。
吐纳:挺直脊背,胸腔缓缓起伏。再抬眼时,那因旅途劳顿而残留的疲惫,那面对乡人时的温和土气,已如潮水般褪尽。青衫依旧,人却已脱胎换骨,眉宇间沉淀下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与金石般的坚韧。官话的韵律在他血脉中苏醒,取代了乡音的柔软。
大门侧翼的阴影里,闪出两名护院壮汉。皆是短打扮,腰别枣木短棍,黝黑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钩,上下扫视着阶下这不速之客。他们的目光,既是审视,也是丈量。
侯景澜略略欠身,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雅风骨。双手捧出一张边角挺括、纸质上乘的名帖,递向其中一人。开口,字正腔圆,官话清越如玉磬击于寒石之上,在暮色中清晰回荡:
“门护先生,烦请通传。鄙人侯景澜,拜会同窗挚友潘砚秋潘兄。”
名帖素白,在渐浓的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泽。朱漆大门紧闭如铁幕,石雕麒麟怒目而视,泥金匾额寒光四射,肃立的护院如临大敌,阶下青衫学子长身玉立,声音清朗。这幅凝固在时空中的画面,凝重如史诗——那紧闭的,绝不仅仅是一所书院的门户,更是横亘于千年蒙昧与破晓启蒙、扎根黄土的农耕血脉与遥望星海的求知渴望之间,一道滚烫而沉重的界限。这门槛,是旧时代的终结,亦是新时代的入口,沉重如山,灼热似火。
就在这凝固的寂静里,一丝微弱的声浪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门板、高墙,悄然渗入暮色四合的山野。那是少年们齐声诵读《天演论》的声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声调或许仍带着模仿的稚拙,却如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不可阻挡的势头,悄然漫过这道沉重门槛的基石,浸润着门外广袤而沉睡的土地。
门内门外,雾锁的杏岭,火种已燃。这扇门,终将被叩开,或被时代的洪流冲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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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候景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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