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白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在陆烬生长久的、近乎窒息的沉默注视下,似乎微微摇曳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疲惫浮了上来。她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软塌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绷紧。她没有再看地上的断发,也没有再看陆烬生,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锈迹斑斑的美工刀,合上刀刃,然后绕过呆立的陆烬生,走进了客厅。
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走向某种刑场般的决然。
陆烬生僵硬地转过身,目光追随着她。他看到沈知白径直走向厨房——那个她早已熟悉操作的小小空间。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沾了些许灰尘和发屑的手指。水流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洗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污秽也一同洗去。
然后,她走到客厅角落那个属于她的、小小的旧行李箱旁(那是陆烬生当初捡到她后,用自己仅剩的一点积蓄给她买的几件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她蹲下身,打开箱子,动作缓慢而珍重地,从最底层一个叠放整齐的旧布包里,取出了一把……剪刀。
不是厨房的厨剪,也不是陆烬生工具箱里的铁剪。那是一把样式极为古旧、黄铜包柄、刃口磨得有些发亮的裁衣剪。剪刀在她细瘦的手中,显得有些沉重。
她拿着剪刀,没有走向阳台,也没有再看他,而是沉默地走进了卫生间,轻轻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
陆烬生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卫生间里,没有传来预想中的、更令人心悸的切割声。只有水流声再次响起,淅淅沥沥,持续了很久。
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他隔绝在外。门内,是她以最惨烈的方式宣告决心后,独自舔舐伤口、重塑自己的孤绝战场。门外,是他被巨大的震撼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冲击得一片狼藉的世界。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哗哗的水流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是钝刀子割肉。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声停了。
卫生间的门,终于被轻轻拉开。
陆烬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沈知白走了出来。
她换下了那件沾了发屑的襦裙,穿上了陆烬生给她买的、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一条深色长裤。洗过的脸显得更加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最令人心口一窒的是她的头发。
那头曾经乌黑如瀑、象征着她闺阁贵女身份的长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短促、参差不齐的发茬,紧贴着头皮,像被顽童胡乱啃过一遍的荒草地。左侧耳畔那处被美工刀粗暴割裂的痕迹,被剪刀尽可能地修剪过,依旧醒目地裸露着一小块青白的头皮,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右侧的发茬稍长一些,但也仅仅能勉强盖住耳廓。湿漉漉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珠,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入衣领。她整个人,因为失去了长发的修饰,显得更加瘦小、单薄,甚至有些……触目惊心的脆弱。
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那双杏眸,在洗去所有尘埃和泪水后,显得异常清亮。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惊惶、恐惧、卑微,也没有了方才断发时那种焚尽一切的疯狂火焰。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剔透的平静,像深秋寒潭的水,不起波澜,却蕴含着某种沉甸甸的重量。
她抬眼看着陆烬生,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断发仪式从未发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水汽浸润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郎君,该想想……以后了。”
以后……
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将陆烬生从巨大的情绪泥沼中狠狠砸醒。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目光从她那刺目的短发上艰难移开,环顾这间破败、阴暗、象征着失败和债务的出租屋。绝望的藤蔓再次试图缠绕上来,却被沈知白那平静得近乎悲怆的眼神,和她那句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甘愿”,死死地斩断。
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
一股混杂着羞愧、责任感和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破釜沉舟的狠劲,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肺部充满了潮湿的霉味,却让他混乱的头脑异常清醒起来。
“对……以后。”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颓丧,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他陆烬生的锐利,“房子……得先退了。这里租金太贵,撑不住。”他快速扫视着屋内堆积的杂物,“能卖的都卖了,换成钱。然后……找个最便宜的地方落脚。”
他的目光落在沈知白身上,落在她那身廉价的现代衣物和刺眼的短发上,心头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语气急促,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收拾东西。只带最重要的,轻便的。其他……都扔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那些……旧衣服。”他指的是她视若珍宝、从宋朝带来的那几件破烂襦裙。
沈知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墙角那个旧行李箱旁,蹲下身,打开了它。她没有去看那些叠放在最底层的、曾经属于沈家嫡长女的绫罗绸缎,只是将属于这个时代的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以及那把她刚刚用来剪短头发的古旧铜柄剪刀,一件件,仔细地放了进去。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无声的告别。最后,她合上了箱子,拉上拉链,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陆烬生也行动起来。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后爆发出凶性的困兽,开始疯狂地翻箱倒柜。设计图纸、参考书籍、那些承载着梦想和汗水的项目文件……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可以折算成现金的重量。他粗暴地将它们塞进几个巨大的纸箱。一些实在无法舍弃的小物件,比如一个用了很多年的绘图板、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被他单独放在一边。动作间,带倒了墙角一个蒙尘的纸箱,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出来一些。
沈知白默默地走过来,蹲下身帮他整理。她的手指在碰到一个硬邦邦的、被旧报纸包裹的物件时,停顿了一下。她小心地剥开报纸。
那是一个小小的、有些年头的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笔挺消防制服、笑容爽朗阳光的年轻男人,亲昵地搂着一个大约五六岁、虎头虎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男孩。背景是某个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阳光正好,父子俩的笑容都灿烂得晃眼。
陆烬生的动作猛地顿住,视线落在那个相框上,像是被烫了一下。他飞快地伸出手,近乎粗暴地从沈知白手中夺过相框,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自己脚边那个装着“必需品”的背包里,拉链拉得死死的,仿佛要将什么封存起来。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咬出坚硬的棱角。
沈知白默默收回手,没有问,继续低头整理散落的其他杂物。她拿起一个褪了色的红色塑料工具箱,打开,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工具:螺丝刀、钳子、几卷绝缘胶带……还有几枚散落的、锈迹斑斑的五角和一角硬币,显然是以前随手扔进去的。
就在她准备合上工具箱盖子时,她的目光被工具箱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很小的、用红绳系着的旧布袋,袋口被一根细细的红绳紧紧束着,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布料磨损得厉害。它混在一堆螺丝螺母里,毫不起眼。
沈知白的手指微微一顿。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掠过心头。她迟疑了一下,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旧布袋从一堆冰冷的金属零件中拈了出来。
布袋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红绳系得很紧。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布料。
陆烬生正将一大摞沉重的设计书塞进纸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并未留意这边。
沈知白垂下眼睑,看着掌心这个小小的、陌生的旧布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让她鬼使神差地,用指甲轻轻挑开了那束紧袋口的红绳。
布袋口松开了。
她将袋口微微倾斜,里面的东西滑落出来,掉在她另一只手的掌心。
是一枚铜钱。
一枚极其普通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北宋“熙宁元宝”小平钱。铜绿斑驳,字迹模糊,在昏暗的光线下毫不起眼。
沈知白的瞳孔,在看清那枚铜钱轮廓和上面模糊字体的瞬间,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
这枚铜钱……这枚铜钱……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刹那逆流!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和惊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汗毛在瞬间倒竖!
这枚铜钱……她认得!
不,不是认得!是刻骨铭心!
在穿越前那场吞噬了整个沈府、将她的世界彻底焚毁的滔天大火里,在灼热得能融化骨头的烈焰浓烟中,在呛人的烟尘和绝望的哭喊声里……那个穿着奇异红色厚重衣衫(后来她才知道那叫消防服)、脸上戴着奇怪面罩、如同神兵天降般冲入火海,将她从即将坍塌的房梁下死死护在怀里、又硬生生撞开燃烧的门板把她推出去的男人……
那个她只来得及在浓烟中瞥见模糊侧脸、只记得他手臂上有一道狰狞旧疤的男人……
在她被巨大的气浪掀飞、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她死死攥在手里、几乎要嵌进掌心的东西,就是一枚铜钱!
一枚边缘被高温灼烧得微微变形的……熙宁元宝!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铜钱被烈焰炙烤后烫伤掌心的剧痛!那是她与那个救她性命的神秘“恩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是她穿越千年时光,唯一带在身上的、属于那个毁灭之夜的冰冷物证!
它……它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属于陆烬生的工具箱里?!在一个如此不起眼的旧布袋中?!
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疑惑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沈知白的理智,让她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正背对着她、费力整理书籍的陆烬生!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质问,想要呼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陆烬生似乎被沉重的书压得有些脱力,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他抬起的手臂,袖子因为用力而向上滑了一截。
一道狰狞的、扭曲的、如同蜈蚣般的暗红色陈旧疤痕,赫然暴露在他小臂靠近肘弯的内侧!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疤痕的轮廓清晰得刺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沈知白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她的呼吸彻底停滞,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咆哮!手中的那枚冰冷铜钱,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掌心!
火海……浓烟……模糊却坚毅的侧脸……将自己护在怀里的灼热温度……撞开燃烧门板的巨大力量……被推出去时最后的力道……还有……掌心紧攥的、被烧得滚烫的铜钱……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恐怖记忆碎片,在这一刻,与眼前这道狰狞的疤痕、与掌心这枚冰冷的铜钱,以一种匪夷所思、却又惊悚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方式,瞬间重叠、拼接、严丝合缝!
嗡——!
沈知白只觉得脑海中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眼前瞬间天旋地转!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中的旧布袋和那枚铜钱,再也握不住,无力地滑落在地。
“哐当……”
铜钱掉落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声响,终于惊动了陆烬生。
“怎么了?”他皱着眉,有些气喘地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搬运重物的潮红和疲惫的不耐烦。他的目光掠过沈知白煞白如鬼魅、瞳孔因极度惊骇而放大的脸,然后落在地上那枚滚动的铜钱和散开的旧布袋上。
当看清那枚铜钱时,陆烬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一个破铜钱,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以前我爸工具箱里的,不知道扔了多少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弯腰,用两根手指将那枚沾了灰尘的“熙宁元宝”捡了起来,看也没看,就想随手扔回那个敞开的工具箱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松开铜钱的刹那——
沈知白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过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不管不顾地,一把死死攥住了陆烬生拿着铜钱的那只手!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别扔!”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仿佛他扔掉的是她的命!
陆烬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了一跳,手一抖,那枚铜钱差点脱手。他惊怒交加:“沈知白!你又发什么疯?!放手!”
“给我!把它给我!”沈知白根本不听,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指缝间那枚铜钱,眼神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她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拼命地去掰他的手指,试图将那枚铜钱抢过去!她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她苍白的脸。
“放手!你他妈给我放手!”陆烬生被她抓得生疼,也被她这毫无征兆的癫狂状态彻底激怒了。他用力甩着手臂,试图挣脱她的钳制。两人在狭窄的客厅里拉扯起来,撞倒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混乱中,陆烬生猛地一用力,终于将沈知白狠狠甩开!
沈知白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背再次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哼。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眼神却依旧死死地、执拗地钉在陆烬生紧握的拳头上——那枚铜钱,就在他的掌心里。
陆烬生也被她的疯狂弄得火冒三丈,胸口起伏着。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枚沾了两人汗水和灰尘的、毫不起眼的破旧铜钱,再看看沈知白那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只觉得荒谬绝伦,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就为了这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将铜钱狠狠举到沈知白眼前,语气充满了极度的不耐和嘲讽,“一个破铜板?!值当你这样?!”
沈知白靠在墙上,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铜钱,看着陆烬生愤怒的脸,看着他手臂上那道随着他动作而愈发清晰的狰狞疤痕……巨大的悲伤、恐惧、难以置信和一种宿命般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彻底将她击垮。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她蜷缩在墙角,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压抑的、破碎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从她紧咬的唇瓣间溢出,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充满了穿越千年的恐惧、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无法言说的悲恸和一种足以摧毁理智的混乱!她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
陆烬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彻底崩溃的痛哭弄得僵在原地,满腔的怒火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错愕和一丝莫名的心悸。他举着铜钱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看着墙角那个蜷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承受着无边痛苦的瘦小身影,再看看自己掌心里这枚冰冷、沉默、毫不起眼的铜钱,一个荒诞绝伦、却又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的脑海,盘旋不去。
这枚铜钱……到底……是什么?
沈知白的哭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凄厉,破碎,像被生生撕裂的灵魂发出的哀鸣。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瘦小的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不断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那哭声里裹挟着太多陆烬生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东西——穿越千年的恐惧,被命运戏弄的荒谬,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以及一种足以焚毁理智的混乱悲恸。
陆烬生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木偶。掌心里那枚沾着灰尘和汗水的“熙宁元宝”铜钱,此刻仿佛有千钧重,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举着铜钱的手,还滑稽地停在半空。沈知白崩溃前死死盯着他手臂疤痕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惊涛骇浪,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破铜钱?不值当?
那她为什么会为了它发疯?为什么在看到那道疤时,露出那种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还有……她穿越前那场大火……汴梁沈府……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带着宿命般冰冷寒意的念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难道……难道……?!
“你……”陆烬生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铜钱……你……认得?”
墙角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沈知白埋在膝盖里的脸缓缓抬起。泪痕纵横交错,糊满了她苍白如纸的脸颊,那双杏眸红肿不堪,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后的余烬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混乱。她死死地盯着陆烬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难以置信,有巨大的悲伤,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
她的嘴唇哆嗦着,几次开合,才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声音:“火……好大的火……房梁……要塌了……烟……好呛……他……他冲进来……” 她的语序混乱不堪,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浮木碎片,“红色的……厚衣裳……脸……看不清……他……他护着我……好烫……门……烧着的门……他撞开……把我推出去……然后……然后……”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死的凄厉:“然后我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手里……手里死死攥着的……就是它!” 她猛地指向陆烬生掌心的铜钱,指尖剧烈颤抖,“就是这枚……熙宁元宝!它……它被火烧得……烫手!”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陆烬生心上。红色的厚衣裳——消防服!撞开燃烧的门板——破拆!推出去——救援!还有……那枚被火烤得滚烫的铜钱!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沈知白混乱却指向性无比清晰的哭诉,以一种惊悚的方式,拼凑出了一个他无法直视、却又无法否认的轮廓!
前世……消防员……汴梁大火……救人……牺牲……
他手臂上那道狰狞的旧疤……父亲说是小时候顽皮被炉子烫的,可他一点记忆都没有……形状和位置,却像极了……烧伤?!
还有这枚铜钱……父亲工具箱里不起眼的旧物……他小时候似乎还拿它当过玩具……父亲说是在一次旧货市场淘到的,觉得是古钱,有点意思,就随手扔在工具箱里了……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陆烬生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堆满杂物的柜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靠着柜子,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掌心那枚冰冷的铜钱,此刻仿佛有了生命,灼烧着他的皮肤,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他猛地低头,死死盯着自己小臂内侧那道扭曲的、暗红色的旧疤。这道伴随他成长的疤痕,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得如此陌生而狰狞,仿佛连接着另一个时空的惨烈画面。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和惊悸。这太荒谬了!穿越?前世今生?因果轮回?这他妈是科幻小说吗?!
可沈知白的眼泪,她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和混乱,还有这枚如同“物证”般出现的铜钱……一切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冲击着他二十多年来建立起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攫住墙角那个同样被巨大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身影。他想质问,想嘶吼,想让她证明这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可所有的话,在对上沈知白那双盛满了穿越时空的悲恸和混乱的眼睛时,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只有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碰撞。绝望的债务,破败的出租屋,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渺小和遥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千年时光的鸿沟,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一个关于牺牲与救赎、前世与今生的、冰冷而惊悚的谜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陆烬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压垮了脊梁。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手中那枚沉重的铜钱,轻轻放在了两人中间冰冷的水泥地上。铜钱与地面接触,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嗒”。
他没有再看沈知白,也没有再看那枚铜钱。他转过身,背对着墙角蜷缩的身影,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麻木:
“收拾东西……搬家。”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行尸走肉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堆需要处理的杂物,继续之前被打断的、狼狈的清理。只是动作更加僵硬,每一次弯腰,都像是在对抗无形的千斤重担。
沈知白依旧蜷缩在墙角,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的目光落在水泥地上那枚小小的、孤零零的铜钱上,又缓缓移到陆烬生沉默而压抑的背影上。那道背影,此刻在她眼中,竟与记忆深处火海中那个模糊却无比坚定的红色身影,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巨大的混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掺杂着恐惧的宿命感,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才终于够到了那枚铜钱。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沿着手臂的神经,一路蔓延到心脏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真实。
她死死攥紧了它,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仿佛要将这跨越千年的冰冷物证,连同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和眼前这个沉默男人的背影,一起刻进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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