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见你。”
“姜娘子还是那么快人快语。”
“韩大人有事直说吧。”
姜妘并不想与韩德让套近乎,好在那人也有些自知之明。
“姜娘子似乎并不待见我,倒是很喜欢那周楚小娘子。”
姜妘并未顺他之言说下去,而是换了话题。
“韩大人偏要周楚,是因为她同你们那太后长得相似吧。”
此话实在过于明显,偏韩德让听后,却并无恼怒,那张蔑视天下的脸,反而有了一丝放松。
天下之人,无一不知他与萧太后之事,二人结合二十余年,明面上风光,谁知又有多少人恨他。
如今他已至花甲,早该从权臣之位隐退,可他退不了,也不敢退。
辽人道他是股肱之臣,却处处提防,若非他权势滔天,辽皇族又怎会容他?
汉人道他是卖国求荣之贼,毕竟他祖父是唐官,是汉人,而他必不可少会背上汉贼之名。
后来日子久了,权力大了,也无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实话。
如今听到有人直言不讳,若换做别人,只怕早被他斩了,可眼前之人,他不舍动,更不敢动。
韩德让笑道:“如今天下间,也只有姜娘子敢当着我的面说此话。不错,那周楚与萧燕燕却有几分相似,但最像的不是她,而是她母亲。”
姜妘未言,只淡淡喝着茶。
韩德让抬眸见她依旧气定神闲,心中生出向往,然他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又怎知能活多久。
“我于年少时见姜娘子一面,如今再见,姜娘子容华依旧,而我已然老了。”
“你不仅老了,也快死了。”
姜妘所言轻飘飘如鸿毛般,却似座山压在韩德让心上,他只觉得心痛如绞,偏又知姜妘所言,绝无虚假。
毕竟他知晓她的神通,知她有断生死之能。
“还有多久?”韩德让问道。
“八年。”
“还有八年,够了。”
韩德让松了口气,原以为不过一两年,竟还有八年,于他而言,已然是长寿了。
“老天爷也算待我不薄,我这一生建功立业,又能在晚年遇到故人,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这厢忽生感慨,姜妘闻之却冷淡更甚。
只听得她道:“有话就直说吧。”
韩德让一愣,随即大笑:“果然还是那个姜娘子,视我等凡人如无物……”
“韩德让。”
姜妘忽得正视他的眼,昔日那个敏感却依旧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不知何时长成了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也或许如今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韩德让被这一眼瞧得不自在起来,竟有种被看破心思的羞愧。
姜妘接着道:“你可知众人拜神明,拜得是什么?”
韩德让不假思索道:“是**?”
姜妘垂眸,指尖微微一动,衣袖滑落手腕,隐隐瞧见红色琉璃缠绕其间。
她轻抬臂腕,纤细的手指扣上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青玉茶台。
韩德让不解她为何又噤了声,只当她又懒得理他了。
毕竟她从未对他有过正眼相待,若非年少时惊鸿一瞥,他死皮赖脸地喊住她,只怕她连他是谁都不会知晓。
“你很聪明。”姜妘忽得开口。
韩德让闻言一怔,年少时她与他说过的第一句话,亦是“你很聪明”。
他确实很聪明,韩德让打心底里如此肯定自己。
“然世人拜神明,大多拜得是自己。”
韩德让沾沾自喜不过一瞬,便听姜妘又开了口,他蹙眉难解,只得又问之:“姜娘子此话,是何意?”
“哎呀你也太笨了。”须回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只见他悠悠然坐于姜妘一侧。
“**之本源,在于人心,人心多不同,所以每个人在拜神明时,大多都是透过神明来拜那个心中所期望的自己,也就是说你是什么样子,看到的神也就是什么样子。”
韩德让若醍醐灌顶,姜妘是想告诉他,是他自己轻瞧了自己,方才会说出那句“视我等凡人如无物”的糊涂话。
四十余年往矣,他好似在今天才明白,姜妘这般悲悯苍生的性子,连他哥哥那样的贪婪愚蠢之辈,都会救之,又怎会视他如无物?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阿姐,我说得对不对!”
须回好似一个求夸赞的孩童,仰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得,等姜妘夸奖。
姜妘眼角柔和,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阿弟说得对,等会儿奖励你多吃一些。”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吃了!”
他二人姐弟情深,韩德让瞧见了却是双眼泛光,眸中又多了些许算计。
“多谢小郎君赐教,不知小郎君同姜娘子是何关系?”
须回道:“阿姐救了我,我就是阿姐的亲弟弟,还能有何关系?”
韩德让又问:“那小郎君是普通人?”
须回皱着眉,满脸不解:“什么普通人不普通人?难道我们不都是普通人吗?你这老伯好生奇怪,总是话里有话,我虽只有十岁,也比你这老伯坦诚多了。阿姐,我们回去吧,我累了,我想睡觉!”
他摇着姜妘胳膊,撒起娇来,真让人招架不住。
姜妘浅笑嫣然:“好吧,那我们这就回去吧。”
“且慢。”
二人正欲走,忽得被韩德让唤住。
“二位不如到我府上暂住,小郎君喜好美食,正巧府中来了一名江南名厨。”
姜妘方要谢绝,须回便迫不及待道:“好啊好啊!阿姐我要去我要去!”
姜妘无奈:“好吧,既然阿弟想去,那就去吧。”
言罢,她又好似想起什么般,信步走向屋外,一开门,就见周楚低丧着脑袋,站在外头,不敢抬头看她。
“你先回家可好?”姜妘蹲下身子,柔声道,“你母亲会平安归家的。”
周楚闻言,瞬息抬头,眼底燃起希望,颤声问:“真的吗?”
姜妘安抚她:“自然是真的,我从不食言。”
周楚重重点了点头,离开酒楼,往家中方向跑去。
韩德让目光一沉,使了个眼色给一旁侍卫。
那侍卫刚要离去,便听姜妘道:“韩大人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吧?”
这话音平淡无奇,可闻者却能嗅出此间威胁之意。
纵使驰骋沙场,纵横天下四十余载的大辽第一权臣,也不免心底发怵。
“自然,我怎会同一个孩子计较。姜娘子,请。”
韩德让将人引进韩府,然而后脚便暗中派手下去请了一人。
燕云十六州归契丹久矣,众多契丹勋贵在此都设有府邸,韩德让自然也不例外。
姜妘进入韩府那一刻,府内外便被重重把守着,瞧上去是想将人困在府中,即使韩德让心知肚明,他根本困不住。
姜妘知他之意,但却并未捅破,三人看似和睦地用完了晚膳,韩德让甚至还安排些游乐,如唱戏之类,姜妘竟也真陪他耗下去。
天色愈晚,台上好戏却还未完,须回听得昏昏欲睡,姜妘起身道:“韩大人,夜已深,我与阿弟先告辞了。”
果不其然,韩德让拦住了她。
“何必如此急着离开?不如在府上歇着,我已派人准备了厢房。”
姜妘垂眸问他:“若我不愿意呢?”
韩德让唇角微扬,只缓缓道:“姜娘子暗地里接走了周小娘子的娘亲,我已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姜娘子硬要走,那对母女恐怕也活不成了。”
“这老家伙胆肥了!居然敢威胁你!他不知凡人生死是有命数的吗?岂是他说了算的。”
须回无声吐槽着。
姜妘并未回话,只对韩德让说道:“那好吧,正好我也无处可去。”
原以为还要再对峙一番,不成想姜妘如此痛快,韩德让大喜过望。
“不过,若我在此,你还敢动她们,那你知道后果。”
姜妘之威胁,即使瞧不出喜怒,韩德让也清楚,她绝对说到做到。
毕竟她虽悲悯,但却不普善,甚至有些反骨。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韩府厢房,一人一伞一夜未眠。
次日,天方破晓,姜妘房门就敞开了来,两人悄咪咪出了屋,在重兵把守的韩府里,如入无人之境。
须回在前头探路,姜妘在后头气定神闲地跟着。
“小姜水,你说这小老头到底要做什么?他该不会对你还有妄念吧?老□□想吃天鹅肉,我现在就去把他打死算了!”
“你这词用得是越来越好了。”姜妘道。
“那是!本伞天下第一聪明,哦不,是第二!小姜水你才是第一!”
他这满嘴彩虹屁,也不知是同谁学得。总之姜妘权当他在说胡话,不予理会。
“韩德让应该是想知道我身上的秘密。”
“秘密?你有什么秘密?”
“不老不死,对凡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秘密了。”
“所以说,他是想长生不老?他想拿你做实验吗!这个老东西!”
做实验三字,也是被须回学了去。
“是啊,不过我们的任务是周楚,至于其它,都无所谓。”
“也是,小姜水,那我们抓紧些吧,这韩府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走,去书房看看。”
二人轻手轻脚摸进书房,门一关,便忽觉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一人开了门,却并非韩德让,而是名二十余岁的后生。
那后生模样,一人一伞均熟悉无比。
“小少爷,你怎么来了?相爷说书房禁地,外人不可进……”
“我是外人吗?”
“这……小少爷自然不是外人。”
“那我不能进吗?”
“这……小少爷若执意要进去,那老奴只能先去禀告相爷。”
“真没意思,我不进去了。”
小少爷沉着脸离去后,老管家把门关上了。
姜妘从暗处走出,手中已然拿着一本手札。
“耶律宗业那混蛋看来也不受宠嘛,真是自作自受!”
姜妘翻看着手中书册:“都是棋子,哪里会有真心。”
“那倒也是,小姜水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萧太后果然不爱韩德让,但韩德让却对萧太后有情。”
“这怎么看出来的?”须回踮着脚,努力要瞧见手札上的字。
姜妘放低了些,好让他瞧清其中内容。
那手札所记,竟都是韩德让的心事。
字字入骨,瞧得须回面红耳赤。
“不行了不行了,小姜水你快收起来,我还是个孩子!”
“五千六百多岁的孩子吗?”姜妘打趣道。
须回脸更红了。
姜妘不再打趣他,合上手札放回原处时,目光一瞥,瞧见一幅画。
那画隐在重重书册之后,若非透过缝隙瞧见一个角,姜妘都不会注意到。
韩德让的书房极大,堪比主人卧房,书房内藏书足有千册,以书架束之高阁,层层叠叠,极难寻觅。
姜妘绕了几圈,才见着那幅画。
画中有一男子背影,那男子右手握一把赤红弯刀,左手却携一卷圣贤之书,于天地之间呈黑白两侧,一侧嗜血如魔,一侧洁白如月。
“这幅画好特别。”
“哪里特别了?”
“技法娴熟,画工特别好。”
“……”须回差点忘了他家主人亦擅长书画。
“画中有天地之势,只是……”姜妘话锋一转,“这人瞧着眼熟,这把弯刀更是眼熟。”
“这不就是麟灏那小子的武器吗。”
须回脱口而出之言,姜妘恍然大悟。
“还真是他,难道这是他成为魔神前的样子?”
“那这个是他的凡人名字吗?”
姜妘定睛瞧去,于画之一角,望见了两个字。
她轻声念了出来:“楚暮。”
谁知话语一落,忽见那画中闪出一道白光,须臾间,便将姜妘二人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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