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殇一 相信
序
回宫后,我迫不及待的跑到了母亲跟前讲述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我想母亲一定会很遗憾没有和我们一起同行的。
但是……
并没有。
母亲动了怒,她罚我跪了佛堂。
她说,女子怎可随意上集市抛头露面,与街头混混厮混一起,更何况你还是个公主。
她说,女子怎可随意与男子肢体碰触,这是私德有亏行为不检,更何况你还是个公主。
她说,女子怎可随意和男子私相授受物品,怎可随意赠送贴身衣物,还轻易许下一生承诺,更何况你还是个公主。
……
可是,父亲明明和我说过的。
他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应该被限制在条条框框里,在没有妨害到别人的前提下,我有权利选择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应该遵从自己的本心。
我明明没有妨害到别人,我甚至还帮到了他们。
母亲说,父亲是男子,这世道女子本就比男子过得艰难,更应该谨守本分,遵守妇德,一旦落了口实,毁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一辈子……
她说,我是小曦嫡亲的姐姐,我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小曦未来继承大统。向贵妃一直对我们凤仪宫虎视眈眈,就等着抓我们的错处。
临走,她留下了一本《女诫》,她说,没有背会,不得离开这个佛堂……
我看着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我真的错了吗?”
菩萨依然慈眉善目的笑着,没有回答。
我拿起了那本《女诫》,自嘲的笑了笑,想起回宫的那日,我很是遗憾母亲没有一起,现在,何其庆幸母亲没有一起。
我怎么能忘了呢?当年,母亲原本是不允我出宫的。
我跪在垫子上,看着手上的《女诫》,出宫游历的这一年被我深深的藏在了心底……
一 相信
后来听说,回宫后,父亲就变得异常忙碌,一直在前朝处理政事,几乎没有怎么踏足过后宫了……
我从佛堂出来是三个月后了。
《女诫》之后,母亲先后派人送来了《女经》和《列女传》。这三本书背的滚瓜烂熟之后,母亲才放了我出来。
出来之后我便感觉,这宫里,似乎有些变了天……
自上次出宫后父亲再没来过后宫,这在从父亲变了性子之后的六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于是,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的觉得,皇后又失宠了……
所以,宫里那些拜高踩低的、见风使舵的小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人的本性哪是那么好改的?之前可能也只是对皇后愧疚了,弥补了几年开始暴露本性了……
胆大的去讨好向贵妃了,胆小的,还观望着。
我很生气,他们诋毁了父亲,欺辱了母亲。
我说,我要让父皇砍你们的头!
他们却一点不害怕,说皇上现在都不去见皇后,有机会公主且去告状,只看能不能到御前,就算说上话了,还指不定皇上是听公主所言还是听贵妃的之词。
我去了,但终究是没有见到父亲,父亲似乎很忙,从天明到天黑一直在御书房,穿着红红绿绿青青紫紫官服的官员不断地走了一批又进去一批。
母亲来把我领走了,这一次,她没有说我没规矩,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
她把我带回了凤仪宫,让我坐在一旁,差人去叫了白日里的那两个小太监。
母亲浅浅的饮着茶,待那两人上来,母亲放下了茶盏。
“今日,是你们对公主不敬?是你们在宫中传播那些有辱圣上的话?”
“回皇后娘娘,不,不是的……”
“还敢狡辩!那是公主在说谎了?你们有几个胆子敢诬陷公主的!”茶盏里的水溅了出来。
我心里还是有些温热的,母亲终归是在为我出头。
那两人被吓得趴到了地上不敢抬头:“回皇后娘娘,那些话真不是奴才们说的,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人传出来的,奴才、奴才不小心过了耳……”
“贵妃身边的人自有贵妃去处置,你们既然冲撞了公主,那自然由本宫来处置。”
“皇后娘娘,您不可处置我们,我们也是贵妃娘娘的人!”
“本宫是皇后,这后宫有什么是本宫不可处置的吗!拉下去,每人杖责二十!”我第一次见到母亲拿出皇后的威仪压人。
母亲,似乎比父亲更有气势。
毕竟,我看到的父亲,都是嬉皮笑脸的样子。
两个小太监终究没有扛住就那么过去了。
谁都没想到的是,踩着夜色,父亲匆匆来了,来了,却只堪堪看到了院中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
我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恐惧、震惊、害怕、不可思议而后是失望……
父亲的手就那么伸在那里,显得无措。
“皇上……”向贵妃不知道从哪里哭丧般的就过来了,“臣妾不知道何处得罪了皇后娘娘,不由分说的就从臣妾的宫里带走了两个小太监,刚刚传回来的却是被杖毙的消息……”
说着还不忘嘤嘤嘤的几嗓子。
“皇上,这可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啊,臣妾若是有什么地方惹了娘娘不痛快,娘娘只管训斥,何苦闹出了人命,可怜这俩孩子,还未满十六啊!嘤嘤嘤……”
父亲没有理会向贵妃的哭丧,满脸失望的看着母亲:“皇后,你不解释一下吗?”
母亲跪到了地上,目光盯着地板:“臣妾,无话可说。”
哎呀,我这母亲,父亲明显的生气了,怎么还能火上浇油呢!
我慌忙跑过去:“父皇,不是这样的!那两个太监说话诋毁父皇,欺辱母后,是女儿气不过上去理论了两句……”
“皇上!”向贵妃哭丧的声音再次响起,“即便是说错了话,掌嘴便是,何至于此啊!”
“你给我闭嘴!”我和父亲同时喊出了这句话。
“涵儿!不可没了规矩!”母亲跪在地上却依然呵斥了我,我不服气的浅浅的对着向贵妃行了礼,算是赔罪了。
父亲鄙夷的看了一眼向贵妃,而后对着母亲道:“朕是看不惯白莲花,但是朕更接受不了视人命如草芥的毒妇。”
“父亲,母亲不是毒妇!”
“涵儿,你的规矩呢!去佛堂跪着,三日不给吃食!”
趁着太监们还在犹豫的空档,我赶紧跪行到了父亲跟前,拽住了父亲的衣摆:“父皇,母后不是毒妇!母后只是下令杖责二十,二十即便是宫女也不会没命的,父皇,您不觉得蹊跷吗!”
这宫里的人执行杖刑手上都是有个巧劲儿的,母亲这番阵仗,显然只是给个教训,万不会要了人的性命去,我看到父皇的眼神也是动了动的。
“路楠、路柏赶紧把公主带去佛堂!”母亲再次命令道,我也终于被人拖了下去。
后来据说父亲请了太医,太医验明两个小太监确实是受杖刑而亡。
而那执刑的小太监,一直都是皇后宫里的人。
那夜之后,宫里的风向彻底变了,母亲依然是皇后,向贵妃依然是向贵妃。
但是所有的人都理所应当的觉得,向贵妃做皇后那是迟早的事。
他们说,皇上说皇后是毒妇。
他们说,皇上赐了向贵妃“白莲花”的爱称,白莲花是什么,那是纯洁,那是善良,那是出淤泥而不染!
难道……难道……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父亲那晚的“白莲花”分明是在骂人吗?
三日后我头昏眼花的从佛堂出来却也只能吃到凉了的白粥和冷到发硬的窝窝头。
我看到的小曦脸上挂着彩。
我放下了筷子就站了起来:“我去找父亲!”
“坐下!”母亲怒斥一声,放下了筷子。
我看着母亲和小曦,咬着唇强忍着泪,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母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们的父皇是一个明君,以前的就算过去了。但是这六年来你们父皇的所作所为都是明君所为,他不会做危害大丽的事情。皇上有分寸,我们守好自己的规矩就好。”
我看着母亲如此淡然的说出这段话,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的母亲虽然看起来柔弱、刻板、墨守成规,但她内心的强大却是父亲所不能及。
我后来问小曦,小曦,这后宫小崽子们你是老大,哪有打不过的道理。
小曦看着课本,淡淡的开口,不是打不过,是不想动手。
父亲最近在正被前朝事务烦扰着,我现在还帮不上忙,但我不想碍事。我若动了手,他们定然会到父亲跟前去哭闹,平白的扰了父亲的心境。
那你就这样平白无故的受人欺负?
小曦放下了手中的课本,抬头看着我,姐,你不觉得现在的父亲和以前完全是两个人吗?现在的父亲大胆、独立,父亲说的很多看法和道理都是我们闻所未闻、想也不敢想的,但是,最后都证明父亲是对的。
姐,我相信父亲。
二、和亲
我也相信父亲。
从那以后,我再没因为每日残羹剩饭而抱怨过,也再没因为没有新的裙子而气恼。
不过好在母亲依然是皇后,暗地里不管怎么克扣,明面上下人们却是终究不敢太过放肆。
父亲这段时间很是忙碌,甚少来过后宫。
后宫里的莺莺燕燕们没有了能取悦的对象,自然也都消停了下来,相互之间交流女工刺绣,研究吃食美酒,谈论奇闻轶事,日子处的倒也是别样的和谐。
只是有子嗣的妃子除外。
父亲年少登基,母亲是祁王时期便跟着父亲的,登基那年我七岁,小曦五岁。父亲登基后一年,便开始荒淫了起来。后来的两年,我多了很多的弟弟妹妹。
只是父亲六年前性情大变后便未曾宠幸过后宫了,每日来后宫便只来皇后宫中,却也从未留宿过。
所以宫中皇子公主十几人,我最是年长,小曦嫡长子。再就是向贵妃的付承荣,今年年方八周岁。剩下的都是萝卜头似得咿咿呀呀年幼的皇子、公主。
所以,若说后宫有那么一丝的不和谐,便只有向贵妃了,不管是在学堂还是在后宫,总是明里暗里给小曦穿些小鞋,捧着付承荣讨好着太傅,太傅虽是一门心思培养小曦的,却总不好拂了贵妃的面子,所以只得私底下对小曦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我想,大概向贵妃是知道的,曾经她嚣张跋扈狠了,得罪的人多了,她想以后过得安稳,要么粘着皇上,要么仗着孩子。
现在的陛下不留恋后宫,她没法子。那以后呢?她只能费尽心思的让付承荣坐上那个位置。
父亲现在正值壮年,储君事宜,尚还久远。所以,向贵妃也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偶尔给小曦使点小绊子,刷点存在感。
小曦脸上挂的彩从未间断,我们的膳食内务总是受着克扣,我能忍,却偶尔也会担忧小曦。
母亲,若是长久如此,会不会对小曦以后不利?
母亲依然是抄着佛经,淡淡的开口:“嫡就是嫡,庶就是庶。曦儿是嫡是长,有才有能,是能堪大任的人,向贵妃她翻不过天。”
所以,母亲对向贵妃的那些小动作,视若无睹。后宫里的日子便一日日的,平淡如水的过着。
母亲整日礼佛,抄写佛经。
小曦上学下学,然后回房用功。
我每日拉着浅云和缙云在院中踢毽子。
只是偶尔,我摩挲着手上的海螺,回想着宫外那一年的日子,想念着父亲,他若是来,我的日子就有趣多了。
可是前朝偶尔传来的零星消息,前朝的形势很是紧张,父亲越发的忙了,进进出出宫里的人越来越多,武将进来的更是频繁,据说父皇在御书房里发了大火,说那些畜生们忤逆圣意要通通拉出去斩首,可是不出一时辰又痛哭流涕,伤春悲秋,对着各文臣武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道歉。
我收起了海螺叹了一口气,罢了,父亲已经很累了,反正也已经无趣两年多了。
……
这一年的夏天,小曦十六了,长大了和我一般高了,母亲亲自为他束了发。
沉寂了一年的后宫传来了父亲要过来的消息,一个个女的把自己打扮的比花园里的花儿还娇艳。
翘首以盼只等来了父亲身边的汪海公公。
汪海公公直接来到了凤仪宫,面容慈祥的看着母亲,微笑着念出了父亲的旨意,大概意思是感念母亲的辛苦,欣慰小曦的勤奋,立小曦为太子,待弱冠行册封礼。
汪海公公走了,海公公掀起的惊涛骇浪却是差点把后宫掀翻了天。
这一年见父亲丝毫没有哄母亲的意思,也丝毫没有责备后宫那些明里暗里欺负凤仪宫的事情,几乎所有的人已经把凤仪宫视作冷宫了。
现在……
皇后依然是皇后,皇子升级为太子,而我,从始至终都是长公主的名头,虽没什么能耐,终究是有这么一个尊贵的身份。
凤仪宫一时间,风光无量。
之前走掉的宫女太监又想着要回来当差了,本公主门口一站,回来可以,我们吃了两年的剩菜冷饭,你们回来也先吃两年的剩菜冷饭再说。
他们犹豫了。
我冷笑一声:“奴才的命还想着挑主子!滚吧,下辈子投胎当个主子!”
他们走了却也没有别的宫再敢要他们,据说最后去了掖庭,做苦力的地方,受不了苦跳井自尽了。
我听到消息是十日后了,只得叹一口气,自作孽不可活,走了便走了为什么还想着回来,背了一次主,尚且想着可能受了虐待,背了两次主,那可真是没人再敢用了。
母亲找到了我,我成功的又进去了佛堂。
母亲说,你是公主,处置下人的事如何能自己堵在大门口亲自去说?
母亲说,你是公主,需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如今两条人命终究是和你有关系,让人抓住了当做把柄该如何?
最后,母亲说,小曦的太子册封礼还有四年,古往今来,废太子的先例并不少,小曦这个“太子”,始终是如履薄冰。
我们还需得谨言慎行,不然一不小心踩破了薄冰,坠入的寒窟,那是能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的。
我很笨,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
但是,我不想小曦和母亲出事,不想任何一个人丢了命,最后一句话我认了!
所以我虔诚的跪在了菩萨前面,真心祈祷父亲、母亲和小曦余生平安喜乐。
菩萨依然是慈眉善目的笑着,悲悯的看着,想是听见了我的祷告了吧。
我从佛堂出来的时候路杉公公正在和母亲说着话,两人看见了我立马闭了嘴。
路杉公公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行了礼告辞了。
路杉公公是汪海公公的干儿子,也是在父亲身边当差的。
父亲若是有什么旨意吩咐,向来是汪海公公亲自过来的。
路杉公公来了,应该是汪海公公的意思,看见我来了却是讳莫如深,所以,我猜到了大概是什么和我有关的事情,是父亲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母亲拉着我的手坐下,红着眼眶,几度张口,混着叹息的呢喃声中,我听清楚了。
我要被送去和亲了。
三、星空
大丽国往北隔海相望的另一个岛国,高夏国,不远万里,漂洋过海的来看望我们大丽国,上了朝堂第一句话却是要求娶大丽国公主。
大丽国后宫的皇子公主很多,适龄的却只有我一个。
父亲在大殿上当堂指着高夏国使者的鼻子大骂一句“你放狗屁!”
那人只是笑笑,大丽国现在和南延国的关系剑拔弩张,高夏国和南延国有半边国土相连,只要父亲答应这桩婚事,他们可以从北边出兵南延。如果父亲不答应,那太遗憾了,他们只能寻找南延国合作,从北边出兵大丽。
父亲最后咬牙切齿的说出了一句:“朕的公主,永远不会和亲。来战就是!”
高夏国的人走了,大臣们退朝了,父亲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喷出了一口鲜血。
昏倒前叮嘱着汪海公公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父亲心疼我,汪海公公心疼父亲。所以,汪海公公遣了路杉公公过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希望我能答应去和亲。
路杉公公说,与南延国来来回回的三年耗尽了父亲心血。现在每日上的奏折都是劝谏父亲送我去联姻,每日的朝会都是劝谏父亲送我去联姻,父亲每日靠着猛药才能站在朝堂上,拖着病体却依然据理力争。
他们实在不忍,所以悄悄来找了我。
我也不忍,所以,我答应了。
这天的晚上,月亮很圆,我踩着月色来找父亲,我知道父亲一定会见我。
一年多没见,父亲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了,明黄色的龙袍挂在他身上晃晃荡荡。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却努力扯出了一个笑:“爹爹,司衣局失职了。”
父亲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尴尬的笑了笑:“不关他们的事,上月刚做的新衣裳呢!”
父亲带着我纵身一跃,我们就上了屋顶,父亲斜靠在屋脊上,一只胳膊肘撑着瓦片抬头看着天:“月亮真圆,星星真亮,银河真宽!”
我也抬起了头,盛夏的夜空确实是一年中最美的,一闪一闪的星星仿佛都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人啊,真是复杂又犯贱。”
我扭头看了看父亲,他的眼神很深远的望着天空,我不知道他在看哪颗星星,努力的顺着他的视线在找。
“不该战的时候,他们顶着忠义的名号,拼命的去战,战到两败俱伤被人逼回了老家。该战的时候,他们又说只是一个公主而已,何苦要用数万将士的鲜血去换。
呵!之前战争的鲜血何止数万将士,整个海峡都被染红了,那是我们同胞的血啊!”
我听见了父亲声音里压抑的颤抖,他的眼睛依然看着星空,只是泛着莹莹水光。
我没有找到父亲在看的那个星星,闭上眼揉了揉发酸发胀的眼,趴到了父亲的胸口,轻声说道:“爹爹,我嫁。”
浩瀚的星空仿佛是那翻涌的大海,耳边响起阵阵海浪的声音,那是几年前我们刚刚出宫的时候,我大抵,是知道父亲的心愿的。
这片星空下,靠在爹爹的胸口,听着里面的心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低低的诉说着他的抱负和不甘,倔强和认命,我想安慰他。
如当年,在那个小镇海边时的那样……
永殇四时代
我感受到了一滴温热落在我的额头上,我没有抬头。
父亲抬手从我额上轻轻的拂去,我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声叹息,满是无奈。
“是爹爹没用……”
我拼命的摇了摇头,我知道父亲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了。
“我以为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一个人,想要改变历史很难,想要对抗一个时代天方夜谭。但,如果那个人是国君呢?
国君又如何?国君依然是处处受制于人,国君甚至比普通人更难去改变。普通人的一腔孤勇到了国君这里却是处处掣肘。最后却是我亲自选拔上来的人才,在朝廷之上说着家国大义,说着皇家人的职责。
真是可笑,我的女儿该嫁谁,我女儿不能做主,我这个当爹的说的不算,倒是一堆毫不相干的人急的跳脚。他们会理所应当的享受着你牺牲一生的幸福带来的短暂的歌舞升平,一旦发生了祸事,他们定会毫不犹豫的舍弃了曾经给他们带来享乐的你。
当你受尽凌辱千辛万苦的回了国,他们又会鄙夷你,看不起你,他们会对你避之不及,尤其是女人。而男人们,他们会羞于提起你的名字,因为你的存在会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们的无能。
你忍了也就罢了,你如果黑化了,他们又会骂你,他们会说你有恨便去找欺辱你的人,迁怒他们这些无辜的人,无耻。
可是谁又无辜呢?你会发现现在看不起你的人就是当初让你和亲叫的最欢的人。
这就是人性。”
父亲说的情绪很是激动,我想他应该是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或许是前朝的哪个和亲公主的经历吧。
我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父亲因为激动急剧起伏的胸腔:“爹爹,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不会让自己回国的。”
父亲欲言又止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父亲一直都是偏心姐姐的!”不知道何时,小曦站在了下面。
父亲灿然一笑:“臭小子,上来!”
小曦也露出了大白牙,脚尖点地便轻轻的落到了父亲的另一边。这时我才注意到小曦还提着两坛好酒。
父亲眉毛扬了扬:“两坛?你这是少了我的还是少了你姐的?”
小曦嘿嘿一笑,一坛酒就抛到了我的手上:“原本是去寻姐姐的,扑了个空,想来小哭包定是来找父亲撒娇了。所以这酒自然是我和姐姐的了,再说了,要是让汪海公公知道我给了你酒喝,他能在我耳边唠叨一整天!”
父亲气的吹胡子瞪眼,却无可奈何。
小曦得逞的笑了笑,而后貌似不经意的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小瓶白瓷酒罐:“不过嘛,汪海公公既然不在,父亲若是不说的话……”
父亲眼睛放了光,一把夺了过去,拔开瓶塞就灌了一口:“不说不说,当然不说!”
我和小曦看着孩子般的父亲,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副模样,哪里像个国君?
我的酒量不好,喝过一些便有些晃悠了。小曦带着我到院中的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桃树上的桃都熟透了,闻着一阵阵清香,我胳膊撑着摇摇晃晃的头,父亲在屋顶,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根木棍。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父亲木棍为剑,边吟边舞。
我功课不好,不理解。明明我和小曦都陪着他,为什么父亲会说“独酌无相亲”,明明父亲后宫妃子皇子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过我和小曦了,我看着父亲舞动的身影,却还是感觉父亲很悲伤,很孤独。
舞毕,父亲踏着月色从屋顶下来,坐到了我和小曦旁,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把汪海公公送来的披风披到了我的身上。
头太沉了,我终于趴到了桌上,微眯着眼。
“小曦,对不起。我没有做到。”我听到了父亲的语气里满是悲怆。
“父亲,您若是说的是与南延国的战事,父亲您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我曾经说过,我不会挑起战事。可最终还是让鲜血染红了海水,让尸体堆积如山。”
“父亲……我知道,您离成功只差一步了。是南延国的皇子,找到了守关的温将军,想借我们将士的手,帮他除去争夺皇权的障碍。温将军也是立功心切,发起了战争,您,不得不应战。”小曦顿了顿,继续,“父亲,您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只是降了温将军的职,这,小曦不能理解……”
父亲笑笑:“那小曦会如何做?”
小曦毫不犹豫:“当众斩首。”
父亲饮下了一口酒,沉默了许久:“小曦,你是个天生的帝王,但我不是。我刻在骨子里的教育是生命至上,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应该被尊重,温将军他即便是有私心,也是为国,罪不至死。”
“但是,他违背了圣命,挑战了皇权。如果下面人人效仿,国将不国……对、对不起父亲,小曦失言了。”
父亲拍了拍小曦的背站起了身望着圆圆的明月,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许久后开口:“小曦,你没有错。是我不适合这个时代,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小曦,记住了,做你自己就好。”
小曦似乎在思考着父亲的话,正大光明偷听的我听得一知半解,只是摸着怀里的那个小小的海螺,满脑子浮现的是那个久远记忆里黑黑瘦瘦的小孩儿,如果有战争,霞海镇必会波及,疏桐,你可还活着?
装睡其实挺难受的,趴久了感觉两条胳膊都木了,可是我在纠结,我能不能动,好想换个方向趴啊,会被他们发现我在装睡吗?
正当我闭着眼睛胡乱想着些有的没的的时候,父亲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弹:“丫头,装够了没?”
我睁开一只眼正对上父亲满是无奈的脸:“丫头,你演技还有待提高。”
我尴尬的“嘿嘿”一笑,起身挠了挠头,小曦也是一副看智障的表情摇了摇头,我抬起手想要给他一个爆栗,压木了的胳膊却如万只蚂蚁在噬咬,疼得我面容扭曲。
父亲和小曦俩人相视,再次无奈的摇了摇头走了。
抛下我走了!
我起身,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挤到他俩中间,左边牵着父亲右边牵着小曦:“你们两个怎么能抛下我!我出嫁那天你们可是要送我出嫁的,我是大丽国最尊贵的公主,我要风光大嫁!”
五、 飘散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准备婚礼,时间定在下个月中旬,高夏国使者在这里参加完中秋宴之后带着我离开。
我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御花园的池塘边发呆,池塘里的荷花开的娇艳,粉嫩的花朵亭亭玉立的立在那圆圆的大大的荷叶上。
父亲曾经说过,我就是那朵最娇艳的花儿,只管傲立枝头,他是那最大的荷叶,永远给我兜底。
小曦调皮:“那我就是那根杆儿,永远撑着这个笨蛋,不然,凭她自己想要傲立枝头,有点难!”
可是,我要走了,那个地方没有父亲,没有小曦。
清风带来一阵淡淡的花香,一片粉红花瓣从枝头飘落,轻轻的落在了一片荷叶上。
看着那凋零的花瓣,在这盛夏的天气里开始了伤春悲秋,我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小小的海螺,“噗噗……”
记忆里,有个黑黑瘦瘦的小孩儿微笑着跟我说,“姑娘只需轻轻送一点气进去就可以吹响,多练几次一定可以的。”
我果然是太笨了,总是学不会。
小曦不知道何时在我旁边坐下,拿过了我手上的海螺,轻轻一吹,是那段熟悉的旋律。
“笨!你以后一个人在那边可怎么办!”
我不服气的夺了过来,除了“噗噗”再难发出第二个声音,气恼的把海螺又塞进了怀里:“那你就不要让我一个人在那边嘛!”
……
一阵沉默。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挽住了小曦的胳膊,故作轻松:“小曦,你可别小看你姐,没有你每天和我拌嘴,让我心烦,我过得可比现在好千万倍!”
身后传来一阵打闹的声音,是刚下学的小皇子们在玩闹,带头的那个向贵妃的心肝宝贝儿跑的最欢。
我这才注意到路松提着小曦的书箱站在了一丈远,我翻了大大的白眼,路松这个怂蛋比小曦还怕水!只怕哪天小曦不小心落水了,路松跑的比谁都快!
路松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鄙夷,撅起了小嘴看向了小曦。
只是突然,路松大惊失色,丢下了手上的书箱就冲了过来。
小曦落水了。
是不知道付承荣推倒了一个小太监,小太监顺势撞到了小曦……
付承荣随行的小宫女月白和吉翠,她们死死的拽住了准备跳下去的我,一边拽着一边认罪:“公主恕罪,您不能下去,奴婢们担待不起。”
另一边付承荣呆在原地,他的随行小太监路枫和路桉跳了下去,在离着小曦一丈远的地方狗刨着。
水里已经看不到小曦的头了。
我感觉我的视线里是漫天的红,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踹开了月白和吉翠:“滚啊!”
纵身跳进了池塘。
我会游水,却不擅长,我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我学什么都浅尝辄止的习惯。
我抓住了小曦,可是……
我拉不上来,我拉不上啊!
小曦看着我,张开了嘴,说了两个字,而后松开了我抓着的手,他的手渐渐地从我手中滑开,我拼命的摇头,匆忙的用划水的另一只手也去抓,可是,只能看到小曦像一片凋零的花瓣,离我越来越远……
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我们在霞海那个小镇……
梦醒时分已经是三天后了。
这不是我的床,不是我的寝宫,守在身边的是路松,他红肿着双眼看着我,泫然欲泣,挣扎了许久,跪到我床边,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咬着牙,噙着泪,终究是开了口,声音却是止不住的颤抖:“太子殿下,您终于醒了,奴才这就去通知皇后娘娘!”
我看着路松,很是疑惑:“路松,你糊涂了吧,是我呀!小曦怎么样了?浅云、缙云呢?”
路松双手握拳伏在地上,提高了音量,声音里满是悲怆:“太子殿下终于醒了!”
母亲匆忙进来了,她眼中布满血丝,面上满是憔悴,坐到了床边,握住了我的手,脸上神色复杂,多的是悲伤和不舍。
“母亲,小曦怎么样了?小曦他从小就怕水,这次一定吓坏了,母亲,我要去看看小曦……”我掀开了被子,准备下床,我真的很担心小曦。
母亲按住了我,而后回头:“你们先下去吧。”
屋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母亲默默哭了许久,她越哭我越心慌:“母亲,到底怎么了?是小曦……”
母亲擦了擦泪,神色恢复到往日,平静的说着:“曦儿没事,曦儿只是感了风寒,烧了三天,现在正和母后说着话。”
……
我很笨,我很努力的想要理解母亲的话,可是,我理解不了。
只能笑笑:“母亲,您在说什么呢?我是涵儿啊!”
母亲双手抓住了我的肩,盯着我,双眼血红,仿佛深渊,是能吞噬我的深渊,我回避了母亲的目光,母亲却强迫我看着她。
“曦儿,你是大丽国的太子,未来的国君。向贵妃她想要害你,推你落入了池塘,是你的皇姐,她拼尽全力把你救了起来,但是涵儿却因为力竭,被人救起来时已经溺亡。”
“不是,我不是!”我疯狂的推开了母亲,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我趴在地上,抬起了双眼,绝望的看着母亲:“母亲,我是涵儿啊!母亲,您看看清楚,我是涵儿啊!”
母亲把我拥入怀中,在我耳边轻语,声音在发颤:“你让母亲怎么办?曦儿如果不在了,这以后的江山都是姓向的贱人得,你让母亲怎么活?你是曦儿,你只能是曦儿!”
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我后背的衣裳。母亲的泪水很烫,烫的我很疼。
“曦儿,你要报仇,你要为你姐姐报仇。因为你是曦儿你才能报仇!”
我真的很笨,我什么都理解不了,我只是感觉到胸腔里充满了绝望,撕心裂肺的喊了出来之后,再次失去了意识。
小曦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穿着很漂亮的裙子,梳着很漂亮的发髻,在我面前轻盈的转了一圈,开心的冲我笑着:“姐姐,怎么样?是不是倾国倾城?”
我流着泪笑着:“才不是呢,比我差远了!”
小曦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姐姐,我要走了。替我照顾好母亲,还有,大丽国的子民……”
“才不要,要照顾母亲你自己去照顾,她一直都不喜欢我,她总是骂我,总是罚我跪佛堂!”
“还有什么子民,小曦,我很笨的,我当不好太子,当不好国君!”
“小曦,你去哪里啊,你回来呀,我所有的裙子都给你,我再也不说你了,再也不跟母亲告状了,我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小曦,你回来啊……”
小曦带着淡淡的笑渐渐走远,最后化成了一瓣荷花,飘散在空中,我怎么抓也抓不住……
五 、密室
我在一个夜间醒来,怀里空荡荡的,身边趴着的是路松。
曾经,我的身边一直都是浅云和缙云的,还有一团雪白的球球缩在我的怀里。“涵儿涵儿,醒醒!”耳边一声声的呼喊声把我叫醒了过来。
我起身,终究是惊动了趴在一旁的路松。
“曦儿……”母亲带着太医从外间进来。
我抗拒的回避了她的目光,一旁的江太医过来给我把了脉,说我大好了,只是悲伤过度,休养几日便好。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因为母亲带着他到一旁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江太医说这次的风寒凶猛,再加上大悲情绪,伤到了我的根本。此药实为一种巫术,不太适合用在我身上,尤其是此时,若是强用,恐会伤及寿数。
母亲沉默了半晌,语气透着冰冷:用吧,她若去了高夏,寿数恐怕还不如用此药的长。
我听到了江太医的叹息,我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篱哥哥,帮帮我。”
江东篱,母亲的御用太医,母亲入宫之后他才成为的太医,我曾经看见过他偷偷看母亲的眼神。
我想,如果母亲没有入宫,宫中大概不会有一个名叫江东篱的太医。
毕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概那才是他期待的生活……
我以我有限的思维梳理了一下,我可能活不了了,母亲想要救我性命,哪怕只是十年、二十年。这一瞬间,我看到了母亲的无奈,也对母亲有了微末的感激。
从宫女们的窃窃私语中,我知道了“我”会在三日后入土。我知道大丽国的皇陵有一个角落,专门下葬未婚嫁的皇子公主。
这一夜,我悄悄的来到了小曦的灵堂,小曦穿着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梳着最漂亮的发髻,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躺在棺木里面。我轻轻的抚摸着小曦冰冷的脸庞,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脸上的青紫。
我靠在棺木旁,看着小曦身上那鲜艳似火的长裙,嘴角弯了弯:“呵,都说我俩一样,连最喜欢的颜色你都要跟我抢!”
当年做过那身红色裙装之后,小曦便迷恋上了红色,后来的时间小曦几乎日日穿着那件火红的裙子在我眼前嘚瑟,只是,曾经无比嫌弃的贱兮兮的笑,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边了。
当年做的衣裳小曦早已穿不了了,现在身上的这件是司衣局赶制的新衣,小曦穿着肯定不舒服的。
我轻轻的一寸一寸的抚着小曦冰冷的身躯,小曦,一定是我太笨了,所以我什么都留不住。我如果也像你那般聪明,是不是就什么都做的好,什么都留得下。
我摸着手上的海螺,泪水滴进了尘埃。
疏桐曾经答应我会考进京都,却无声无息。
你说你会永远的撑着我,却离我而去。
父亲说他会永远给我兜底,可是,父亲,你在哪里?
路楠、路柏来请我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说您的身子还需休养,奴才扶您回宫休息。”
由不得我拒绝,我被带回了我的寝宫便沉沉入睡。
再醒来,是在一个密室。四周都是厚厚的墙,母亲坐在一旁目光忧伤的看着我,抬手轻轻抚着我的脸庞。
六、喜乐
我有些害怕,慢慢的往后缩:“母亲,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母亲含着泪:“涵儿,你和曦儿长得一模一样,身量也一样……向贵妃打着探视的由头强闯你的寝宫。她不信又如何,她不甘又如何,但她就是找不出破绽!”
母亲有些癫狂,我很怕这样的母亲。
“可是,涵儿,你要醒了……你和曦儿的声音有区别的,你们的喉会不一样。”
母亲端过来一碗药,那药黑糊糊的摇晃着,仿佛是地狱的入口,下一刻便有一只手要拉我入地狱。
我害怕,不断的退到了墙边,不停的摇着头:“母亲,不要……”
“涵儿,乖,喝了它,喝了它你的声音会变得沙哑,你的喉会和男人的一样。喝了它,再没有人能质疑你不是曦儿。”
“母亲,不要……求求您,求您放过我……”
“涵儿,懂事一点。这就是在帮你,在帮我们!不赶尽杀绝向贵妃不会放手的,涵儿,高夏国的联姻也是向贵妃那个贱人操作的,她勾结高夏国,让她哥哥偷了城防图给高夏国,只为了把你弄走!”
“还有父亲啊,父亲会查清楚的,父亲会为我们做主的!”
“皇上?是啊,你有一个好父亲……可惜,他太软弱了,他早识破了那贱人和高夏国的勾结,他把那贱人的哥哥关了起来。他把那贱人的父兄都砍了却也只砍了他们两个!高夏使者坠楼身亡,只不过是死了三个人而已,他就把自己关起来不问世事,他就是个懦夫!”
我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没有人能救我了,我浑身发抖。
母亲端着药碗看着我,大概是终究下不去手,招了招手,过来一个粗壮的婆子,她对着母亲行了礼,接过了药碗,而后面目狰狞的朝我走来。
她抓住了我的下颌,用力一捏痛到我吓得忘记流泪的双眼又含满了泪花,嘴也随着她的用力慢慢的张开。
下一秒,我才知道,那一捏根本不算什么。
药水入口的瞬间我便目眦欲裂,我拼命挣扎却奈何那婆子的力气实在大,直到最后一滴药水进去,她才喘着粗气的松开了手。
我只能不停的在地上打滚。药水流过喉间,我只觉得是一枚烧的通红的碳卡在那里,它不会灭,不会消失,但是火球会向下蔓延,烧灼的疼痛一直向下蔓延到胃部。火球似乎燃爆了一团蚂蚁,千万只蚂蚁在我体内四处游走,四处撕咬,一点一点的蚕食着内里的血肉。
我感觉我置身在熊熊的烈火中,在烈火之中受着千刀万剐之刑。
它一直烧着,一直烧着,我撕心裂肺的喊叫着,翻滚着,我不知道滚到了哪里,我抓住了什么,我抬起了头,我猜我此刻的面容一定是扭曲又恐怖的,我抓住的人明显的后退了一步。
“母亲!求您,杀了我吧。”我苦苦的哀求,开口却让我内心更是惊恐,我说不了话了,无论我说什么传入到耳朵里的只有“啊啊啊”的声音。
旁边走过来一个人,扶住了我:“涵儿,忍忍,七天,七天就好了,七天之你适应了就不会痛苦了,也能说话了。四十九天之后你就和男人无异了。”
我绝望的推开了她,我用头去撞地板,撞墙壁。然后我翻滚的身体被人压住,我被捆到了柱子上,动弹不得。
“涵儿,你叫吧!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如果喊出来能减轻痛苦,那就拼命的叫吧。声音不会传出去的。只是,你不能死了,你得活下来,为曦儿报仇。原谅母亲,只能把你捆起来。”
我不知道那烧灼的痛感持续了多久,我能清晰的感受到我身体的每一块肉被炙烤的感觉。
那痛感来的干脆去的也干脆,它不是慢慢衰减的,就是在突然的某一刻,消失了。痛感消失我的意识也涣散了,母亲让人解开了绳子,我直接瘫软到地上。
母亲差人把我抱了起来,抱到了床上:“睡吧,两个时辰之后有先生来为你讲课。”
我很累,什么也不想说,况且我也说不出来。
我昏昏沉沉的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我能感觉到我被人扶了起来靠着墙坐着,然后有一个人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念着我最讨厌的之乎者也……
之乎者也的声音停止,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只是不等我倒下去,我又被人拉了下来,捆到了柱子上,然后我又看到了那个面容狰狞的婆子端着药碗,我瞬间清醒,那令人恐惧的痛感再次传来……
除了疼痛的时间是清醒的,其他时间我都昏昏沉沉,没有日夜。
我只知道,第三次的疼痛结束,第四次的疼痛开始之前,喂药之前母亲给我端来了一碗清粥。
她说,三天了,可以喝点粥了。只是那粥刚顺着喉咙下去,立刻又被我本能的吐了出来。
江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听见他说,这药也是第一次真正的用在人的身上,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母亲沉默半晌,果决的放下了手中的清粥,起身,为那粗壮的婆子让了位置,那婆子倒有些犹豫了。
我惨然的一笑,那份果决,我宁愿相信这婆子才是我的母亲。
我从婆子手上直接拿过了药碗一饮而尽。
……
不知道痛过第几次了,可能十次,也可能二十次,现在我喝过药之后只是湿透了衣裳,不至于满地打滚。
我甚至都能跟这段时间一直跟我念叨之乎者也的先生打趣:“先生,我今日似乎尚能见人,前段时间吓到您了。”
先生并未看我,翻开课本:“殿下今日,也并未好到哪儿去。”
我低头,隐约露出的胳膊、手腕、脚踝处前几日被捆绑的血痕还是触目惊心,还好皇后每日都有给我换中衣,不然,我只怕是跟牢里受刑的死囚犯没区别。
今日课程结束,先生留下了一瓶药,还有那只小海螺。那只小海螺,当时被路楠、路柏带走的时候落在了小曦的灵堂。
“陛下让微臣带过来的,这个药对殿下身上的外伤有好处。至于这只海螺,陛下说是喜乐公主的遗物,殿下应该需要。”
“喜乐公主?”
“是,公主早逝,原本不该有谥号的,皇上执意赐了喜乐公主谥号。”
喜乐公主,喜乐……
我紧紧的握住了海螺,爹爹,谢谢您。
只是从此之后,您的公主,还能有喜乐吗?
永殇终-再无
我渐渐地摸清楚了密室里的时间规律。
喝药产生的痛苦持续四个时辰,然后我能有四个时辰的休息,先生会来授课两个时辰,先生走后,皇后会把药送进来。
只是依然不知道白天黑夜,今夕何夕。
我现在已经能喝下去粥了,声音变得沙哑低沉,我想,即便是父亲大概也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了吧。
皇后每日会为我备上两套衣裳。
已经有十多日了吧,许是适应了药效,也许是适应了疼痛,我喝下药之后除了胃部刺痛的痉挛外,其他尚能忍受,只是汗水仍然会浸透了全身的衣衫。
这一日,我喝下了药,坐在那里,用拳头顶着胃部,静静地等待着那阵痉挛过去。大概过去了一个时辰,皇后还没有走,在我身边坐下。
以往她都是看我喝完了药就出去了的。
我擦了擦被汗水迷了的双眼:“母后还有什么事吗?”
皇后从头到脚的把我打量了一番,轻轻的叹了口气:“今日是最后一日了,等先生来授了课,就可以出去了。”
“多谢母后。”我不知道除了多谢,我还能说些什么。
“曦儿,我知道你恨我。”
“儿臣不敢。母后的教诲儿臣都明白了,儿臣会守好太子本分。”我想更恭敬一点的,可是胃痛的实在是动弹不得,我猜我的衣裳一定又已经湿透了。
皇后离开了,她的背影有些落寞。
我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剩下的三个时辰过去。然后换好衣衫,闭上眼睛休息两个时辰后,起来再次换好衣衫,等待着先生的到来。
“太子殿下,今日是微臣最后一次为殿下授课了。”
我抬起了头,这个先生很年轻,是当朝右相的门生,也就是皇后的父亲的门生。
“出去之后不是先生授课吗?”
“大殿下才学深厚,出去之后自然是有太傅来教导的,微臣不敢僭越。”
我懂了,皇后是怕我才学上漏了陷,所以找了亲信给我恶补了这四十九天。
我翻开了课本,跟着先生认真的学着。
“太子殿下天资聪慧,这几日该学的都已经学会了。出去之后便可跟着太傅研学策论了。”
我起身行了一礼:“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微臣林浪霄。不敢受太子殿下大礼。”
我起了身:“谢谢。”
谢谢你带父亲的药给我,谢谢你带海螺给我。
林浪霄行礼退下,路松进来了,手上端着要给我换上的太子服制。
他看见我便立马红了眼,而后泣不成声。
“路松,我没事。”我想开口安慰他一下的,可是,这家伙,哭的越发厉害了。
我想,应该是我这低沉的声音吓到他了。
我把他牵了过来,故作轻松:“路松,我的声音吓到你了吧!没办法,只能忍忍咯,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我就觉得我现在的声音挺有磁性的啊!”
路松还是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险些弄脏了端着的衣服,我眼疾手快的拿了过来。
“你要是敢弄脏了这太子服制,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路松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奴才为太子殿下更衣。”
我原本发育起来的胸部这段时间急剧缩水,皇后甚至找来了两个小太监,我就像一条死鱼一般由着他们在我曾经最敏感的地方抹着药膏,直到胸部完全缩回去,
现在,我的上半身与男子无异,我的心境,大概也没把自己当个女人了。
一个人在密室的时候,摸着平坦的胸部,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如果江太医的医术再精进一点,或许皇后都希望我的下半身也能有男人的能力了。
我由着路松为我更衣了,只是刚脱下我身上的里衣,他的手便抖得拿不住衣服了。
我低头,看着身上一圈一圈的红色痕迹,叹了一口气,拿过了路松手上的衣服,自己穿了起来。
只怪刚开始的疼痛太过难忍,捆在身上的麻绳被挣扎的勒进了血肉里,父亲的药是极好的,到现在已经只能看见一些长出的淡粉的新肉了。
穿戴梳洗好后,路松带着我走出了密室,再次重见光明,刺眼的阳光照的我眼睛生疼,两个太阳穴突突的跳,紧接着一阵眩晕恶心感袭来。
路松贴心的为我撑过来一把伞,挡住了阳光。我扶着台阶坐了下来,双手撑着额头,缓了半个时辰,这才扶着路松起身。
这里是一座寺庙,庙里供奉的和凤仪宫佛堂的是同一尊菩萨。
我在佛堂前,站的笔直,直视着菩萨,后面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小沙弥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施主若是有求,还请虔诚祈祷,佛主必会庇佑。”
有所求吗?
我漠然的转身离开。
或许曾经有吧,很虔诚的祈祷过。
寺庙外,立着一个人,是林浪霄,他拱起双手行礼。
“太子殿下,陛下命微臣在此等候,迎接殿下回凤仪宫。”
“父亲……父皇可有过来?”
“陛下事务繁忙,改日得空了会去看望殿下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我看了看林浪霄,这人我是听过的,气质儒雅,是父亲推行科举第一届春闱的榜首,父亲亲自选拔的人才。
曾经,有个人也是答应我要参加科举的。
他家有一口大的楠木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书……
“微臣便止步于此了。”林浪霄的话将我拉回到了现实,原来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后宫了。
“陛下有句话托微臣带给殿下,陛下说,对不起。”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林浪霄行了礼便离开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但是很快也便释然,父亲大概是愧疚于他放过了向贵妃。
回到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了安:“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忧了。”
皇后娘娘含着热泪让我起了身:“平安就好。”
我面无表情的坐在了一旁,今日应该会有很多人来。刚坐定,就看到了向贵妃为首,后面跟着一群浩浩荡荡的妃子们、皇子们。
我忍不住揉了揉突突突的太阳穴,我记的父亲并不沉迷后宫的啊,哪儿来的这么多妃子,我竟然有这么多弟弟们……哦,对,那是七年前的某一天开始父亲突然醒悟的,那之前后宫可是人比花多的。
向贵妃对着皇后不紧不慢的行了个礼问了个安便坐到了一边,喝起了茶。
十岁的付承荣抽抽搭搭的就扑通一声跪下:“皇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温柔一笑:“无事,孩子间的玩闹罢了,难免冲撞到了人。是宫人们冒失了,皇弟无需自责。”
向贵妃从进门就盯着我看了,似乎想把我盯出两个窟窿来,直到听我说完话,眼皮一翻就坐到皇后娘娘的下首,扬起了音调:“哟,这出去一趟声音怎么还变了呢?”
皇后看向了我,这满宫里弥漫的都是她的心疼:“贵妃费心了。曦儿自上次落水一直高烧不退一度烧到发不出声音太医说是烧伤了喉,又闻自小亲密的喜乐公主遇难,郁气滞结,这才落下了这病根儿。”
被这满宫的关切包裹着大概我该出场了吧,我起身:“母后,儿臣无事,还请母后和各位娘娘保重身体才是,勿要太过挂念。”
路松适时的从外面进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傅已经到了。”
“曦儿去吧,注意些身体,切莫太过劳累了。”
“是,儿臣谨记。”
我终于从那弥漫着不属于我的心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长舒了一口气:“太傅呢?”
“还未到时辰呢!”路松跟在我身后应着。
我站住,回头,敲了他一额头:“你小子!”
路松揉了揉被我敲红的地方嘿嘿一笑:“不过也快了,应该已经进了宫门。”
我走到了墨亭坐下,这里是小曦……是我以前一直学习的地方。
路松靠着亭柱,看着外面的竹林:“太子殿下呀,以前公主殿下最喜欢那样敲太子殿下的额头。太子殿下想要去看看公主殿下吗?”
我铺开了宣纸,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淡淡的开口:“不必了。”
放下了笔,曾经一片翠绿的竹林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片火红。
这段时间,死了太多人了。
喜乐公主死了,浅云和缙云作为贴身宫女陪葬了。
月白和吉翠死了,路枫和路桉死了,落水那日在场的宫女太监都死了。
密室里和我接触过的婆子和太监也都死了。
又胖又懒的球球死了,那是皇后的命令。只是因为那是公主喜欢的,而我,不能喜欢。
我回头看着墨迹还未干的“曦”字。
不必了,去看了又如何?他不会开心看到这样的我。
我叫付承曦,从此再无付承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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