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自北坡滚下,震得崖边枯草簌簌抖落。沈昭宁勒马停在断崖前,脚下是千仞绝壁,对面山脊上,谢怀安的铁甲已列成黑线,旗不展,刃不出鞘。
她身后仅三百轻骑,皆披残甲,是裴元从镇北残军中拼凑出的最后一支可用之兵。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她抬手按住鬓边凤尾簪,簪头已被磨出细痕,像一道旧年划破的血口。
“他要你死。”裴元不知何时策马至她身侧,声音低得几乎被风撕碎。他未穿重铠,只裹着那件褪色的玄袍,腕间红绳在风中轻颤。昨夜他还在咳,指缝间渗出的血染了三张帕子,此刻却稳坐马上,目光钉在对面军阵中央那道身影上。
陆鸢没答。她盯着谢怀安阵前那杆未落的将旗,旗面焦黑,边角残破,正是三年前皇陵外烧毁的那面。那时她刚归京,跪在御前听判,谢怀安站在阶下,甲未卸,剑未收,只说一句:“臣,为国除害。”
除的,是她生母的旧案证人。
“你若过去,他不会杀你。”裴元又道,“他会留你到最后,像从前一样。”
她终于侧目看他,“那你为何还让我来?”
“因为只有你,能让他开口。”裴元垂下眼,“他说的每一句谎,都藏在对你的执念里。真相,得从疯话里掏。”
话音未落,对面号角骤起。一声,两声,三声。第三声未尽,山脊上的黑线忽然裂开,铁蹄踏碎冻土,如潮水般压来。
陆鸢抽出腰间短剑,剑身薄而窄,是芷衡按古方淬炼的毒刃,见血封喉。她不善长兵,却靠这把剑,在西市血案那夜割断三名刺客咽喉。
“守住断桥。”她只下令一句,便策马冲出。
裴元没有动。他盯着她背影,直到那抹绛紫没入尘烟。风从背后吹来,袍角翻飞,像一双无法展翅的残翼。
交锋在断桥前五丈处撞开。谢怀安未亲自出阵,但他的部将皆悍不畏死,每一人扑来,眼中都燃着同一种狂意——毁掉一切,只为让她痛。
陆鸢的剑划过一名校尉颈侧,血喷出的瞬间,她已抽身避过背后刀锋。一名敌骑从侧翼撞来,她猛地俯身,借马速横扫,短剑削断对方脚踝。战马哀鸣倒地,她顺势跃起,踩着马背再跃,直扑中军方向。
谢怀安立于帅旗之下,终于抬眼。
她落在距他十步处,剑尖点地。
“你还记得生母临终前,托你递出的药方吗?”谢怀安忽开口,声如裂石。
陆鸢瞳孔微缩。
“那方子,是我亲手烧的。”他缓缓拔剑,“你母求我救你,我答应了。可你回来后,眼里只有他。”
他指向山崖一侧。裴元仍立原地,未动一兵一卒。
“你知他为何能活到现在?”谢怀安冷笑,“我留着他,就是要你亲眼看着——你信的、护的、靠的,全是我施舍的残喘。”
陆鸢不动。
“三年前户部侍郎死前,招了。他说,你母当年产下双胎,一子早夭,一子被调换送出宫外。你,不是先皇后亲生。”
风忽然停了。
她指节扣紧剑柄,掌心渗出的汗让剑柄发滑。
“我不信。”她终于开口。
“你不信?”谢怀安大笑,“那你可知道,为何只有你能解‘青蚨子’之毒?因那毒,是你母用亲骨血炼的解药喂你长大!裴元早查清了,可他不说,他替你瞒,替你挡,替你把真相埋进坟里!”
陆鸢猛地抬头看向裴元。
裴元依旧静立,脸上无悲无喜,唯有腕间红绳,在风中轻轻一颤。
她忽然想起西市案后,方柏递来的密报:“青蚨子出自宫禁,但药库那夜,是裴将军亲自来取。”
原来如此。
她踉跄一步,短剑几乎脱手。
谢怀安步步逼近,“你以为你在查案?你不过是在挖自己的根!我毁这天下,只为让你看清——你所执的‘真相’,不过是我给你看的戏!”
他剑锋直指她心口,“现在,你还要问吗?”
陆鸢猛然抬手,将短剑掷向地面。
“我不问。”她声音极轻,却穿透风沙,“我只做。”
她解下腰间玉珏,半枚残玉在掌心泛着冷光。这是她归京那日,从先帝灵前取回的信物,也是她查案三年的凭据。
她将玉珏高举过头。
“此玉,半属先皇后,半属户部旧档。今我以长乐公主之名,召——”
“住口!”谢怀安暴喝,剑势突进。
一道黑影横切入两人之间。
裴元不知何时已至。
他手中无剑,只以一柄断刀格住谢怀安的攻势。刀是临时从阵前拾的,刃口崩裂,却硬生生挡下致命一击。
“你早该死在七岁那年。”谢怀安怒吼,剑势连压,“宫外药庐,是我奉命放的火!你活下来,是意外!”
裴元不语,只将身一旋,刀锋划向谢怀安肋下。血溅出,染红他素白衣襟。
陆鸢趁机后退,将玉珏按入怀中。
“你护不住她。”谢怀安甩开断刀,剑尖直指裴元咽喉,“你连站都站不稳。”
裴元确实已难支撑。他左膝微曲,咳声压抑在喉间,血从唇角溢出,滴在雪地上,像一串暗红念珠。
但他仍挡在沈昭宁身前。
“换我护你。”他低声说,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风听。
谢怀安忽然收剑。
他抬头望向天际,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线惨白日光。
“好。”他竟笑了,“那就——全毁。”
他猛地将剑插入地面,三记重击。
地面震动。断桥下方,火油桶接连爆燃。整座石桥在轰鸣中崩塌,碎石滚入深渊,激起尘浪如雾。
裴元一把拽住沈昭宁后撤,脚下土石塌陷,两人险些坠落。
谢怀安立于残桥尽头,甲胄染血,如修罗临世。
“陆鸢。”他最后唤她一声,“若有来世,我定先你一步出生。”
他转身,跃入火海。
烈焰吞没将旗的刹那,沈昭宁扑到崖边。
她看见谢怀安的背影在火中倒下,手中仍紧握那枚与她同款的半玉珏——原来他一直留着当年她遗落的信物。
裴元扶住她肩,力道极轻。
“他走了。”他说。
陆鸢没动。她盯着火中残影,直到最后一缕黑烟散尽。
风又起,吹乱她发丝。她抬手,指尖触到鬓边凤尾簪,簪头裂痕更深,几乎要断。
裴元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巾,默默递上。
她没接。
“你说过,我母托你护我。”她终于开口,“可你从未说过,她还留了什么话。”
裴元垂眸。
“她说——”他声音极缓,“‘别让鸢儿,活成孤魂。’”
陆鸢闭了闭眼。
再睁时,风已卷走灰烬。
她转身,走向残骑。
“回京。”她说。
裴元牵马随行,脚步微滞。他左手按在肋下,指缝渗血,却未声张。
沈昭宁忽然停步。
她回身,取下发间凤尾簪,递向他。
“拿着。”
裴元怔住。
“若我坠崖,你得替我活着。”她道,“簪子断了,人不能断。”
他缓缓接过,簪尖划过掌心,留下一道细痕。
陆鸢翻身上马,缰绳勒紧。
残阳如血,映在她身后,拉出一道孤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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