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褪尽,官道上尘烟未散。沈昭宁勒马于京畿十里碑前,身后三百残骑甲叶斑驳,马蹄沉缓。
她指尖仍扣着缰绳,指节泛白,腕间一缕凉风掠过,才发觉掌心已被冷汗浸透。
前方城门洞开,朱雀大街两侧已挤满百姓。
有人跪地叩首,有人举灯相迎,孩童踮脚往道中抛洒素瓣,是宫外药庐惯用的安神花。
一户人家门前悬着半幅褪色绛旗,边上压着块青石,底下露出半角纸——是西市案卷的抄本。
裴元策马随至她左后方,距离恰能护住她侧翼。他换过衣袍,素白中衣外罩玄锦,腕间红绳垂落,血迹已洗去,唯左肋包扎处微渗,染出铜钱大小的暗痕。他未说话,只轻轻抬手,将她方才插回发间的凤尾簪扶正。
“簪子歪了。”他道。
沈昭宁没应声。她望着城门下那道明黄身影,皇帝立于玉辂之前,百官列于左右,黄罗伞盖未撑,是亲迎凯旋之礼。
鼓乐起。
皇帝亲自捧出一卷黄帛,由礼官高声宣读。封裴元为镇北侯,世袭罔替,掌北境三州兵马;赐“昭武”旌旗,许开府建牙。沈昭宁晋护国长公主,赐金册铁券,可持剑入宫,议政殿前设座。
百姓呼声如潮。
她翻身下马,裴元亦落鞍。两人并肩前行,靴底踏过青砖,发出沉闷回响。皇帝含笑迎上,亲手为她披上猩红斗篷,上绣金线云纹,是先皇后旧制样式。
“长乐,你回来了。”皇帝声音微颤。
她低头,“臣女,不负先母。”
裴元立于她侧后半步,目光扫过人群。一名老药农捧着陶罐上前,罐中盛着灰烬,说是从北坡火场取回。他接过,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托盘上。
“谢怀安的骨,不必收。”她低声说。
裴元点头,“火焚三日,只剩这半掌余灰。”
她没再看那罐子,只抬步随皇帝登阶。百官让道,目光或敬或惧,皆避不开她眉间那道冷意。
宫门闭,大殿启。
庆功宴设于昭阳正殿,宫灯千盏,照得梁上蟠龙生辉。沈昭宁坐于皇帝右下首,金册置于案前。裴元居武将之首,却未举杯。他袖中藏着一纸密报,是方柏今晨递来的——地宫灵位后的“续命散”已验出砒霜与青蚨子混合之毒,年深日久,谢老夫人每日焚香时吸入,才致神志渐昏。
他不动声色,只在沈昭宁执壶欲饮时,伸手覆住她杯沿。
“酒未试。”他低语。
她顿住,抬眸看他。
他指尖微凉,掌心有道细疤,是断桥那日簪尖划破的。她没抽手,只任他将酒杯移开,换上新盏。
宴至中段,皇帝忽命取来一匣,由内侍呈至她面前。匣开,是一枚完整的玉珏,青白相间,纹路如云。
“这是……”她声音微滞。
“三年前户部侍郎密藏之物。”皇帝道,“他说,半玉认亲,全玉归宗。你母当年,确曾产下双胎。你有位弟弟,被调换送出宫外,由户部侍郎收养。他死前,将此物与真相一并封存。”
殿内骤静。
陆鸢盯着那玉,指尖发紧。她忽然想起谢怀安火中倒下时,手中紧握的半枚残玉——与她手中那半,纹路相合。
原来不是信物,是证物。
她缓缓抬手,从怀中取出自己那半,与匣中之玉拼合。严丝合缝。
“孩子呢?”她问。
“早夭。”皇帝闭目,“七岁染疫而亡。侍郎临终悔恨,说他不该听命于人,调换皇嗣血脉。”
她没再说话。玉珏在掌心发烫,像一块烧红的铁。
宴罢,她独自走向宫苑西廊。夜风穿林,吹动檐角铜铃。裴元跟上,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你不信。”他说。
“我信。”她停步,望着池中残月,“但我更信,谢怀安至死握着那半玉。若他真知真相,为何不毁?为何不笑?”
裴元沉默。
“他在等我认。”她转头看他,“他等我说一句‘我相信你’。可我始终没说。”
裴元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一片落叶。
“他要的不是真相。”他道,“是要你心乱。”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清冷如霜。
“明日,我设‘昭明堂’。”她说,“不为翻案,只为存档。所有旧卷,无论涉何人,皆录于册,公之于众。”
裴元点头,“我已命青蚨线人调集散档。”
她忽然伸手,握住他未缠红绳的那只手。掌心粗糙,有旧茧,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你不必总藏在暗处。”她说。
他没抽手,只反握了一下,又松开。
“我习惯。”他道,“你在光里,我在影里,刚好。”
她没再说话,只继续前行。走到宫门拐角,她忽然停步。
“芷衡查出,青蚨子毒源,确与宫中药库有关。”她背对着他,“但取药那夜,守库太监亲眼所见——来人穿玄色锦袍,腕系红绳。”
裴元呼吸微顿。
她缓缓转身,目光直视他,“是你,对不对?”
他没否认。
“我不是为制毒。”他声音极低,“我是为取解药。你每次中毒,都是我换的药引。那夜我去取最后三剂,被徐昭仪的人看见。”
她盯着他,许久,才道:“你为何不早说?”
“说了,你就得信我。”他垂眸,“可你只该信真相,不该信谁替你遮风。”
她忽然上前一步,贴进他怀里。
他僵住。
她手臂环住他腰,额头抵在他肩窝。他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起伏,还有她发间淡淡的药香。
“现在我信了。”她说,“既信真相,也信你。”
他迟疑片刻,终于抬手,轻轻抱住她。左手避开肋伤,只用右臂将她拢紧。红绳垂落,与她腰间玉珏穗子缠在一起。
夜风掠过,吹起两人衣角。
次日清晨,昭明堂开堂。沈昭宁立于堂前石阶,身后是整整齐齐的案架,每格贴着标签:皇陵案、西市血、户部卷、药库录。
百姓围聚,有人递上旧状,有人跪地哭诉。她一一接过,命人登记入册。
裴元立于堂外树下,未入内。他望着她站在阳光下的身影,忽然抬手,将腕间红绳解下,放入袖中。
他转身欲走,却被她叫住。
“裴元。”
他回头。
她走下台阶,将一支新簪递来。银质凤尾,簪头嵌一粒青石,是北坡带回的碎岩。
“补上。”她说,“簪子断了,人不能断。”
他接过,没说话,只将簪子收入怀中。
她转身回堂,身影没入人群。
他站在原地,良久,抬手摸了摸左肋。绷带下的伤口又裂了,血慢慢渗出,洇湿衣料。
他低头,看见一滴血落在脚边青砖上,迅速被晨露稀释,变成淡红水痕。
一只麻雀跳过来,啄了啄那块湿迹,又扑翅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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