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搅了,二位请继续。”
房门打开,一群人走进来,一群人又退出去,顺道贴心地将房门关上。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啊……”
“你在想什么呢?阿皙他们应该只是在上药吧?”
“原来是上药啊,我还以为……咳咳,现在怎么整?重新推门进去?重新进去感觉怪尴尬……”
“你们几个站在门口难道就不尴尬吗?”薛皙没好气地对门外的人说。
门再次推开,进来的是褚钰以及静溪谷的一行人。
金满琼阙虽然为来宾准备好休息的地方,但发生那样的事,没有几个人乐意继续住下,于是金满琼阙只得再开铁板桥,赔礼加陪笑,客客气气将满腹愤懑的宾客送走。
离开的宾客大多就近寻家客栈投宿,刚因赴宴的江湖人走光而冷清下来的客栈,不到一天又再次迎来住店热潮,明明已经是丑时,还能依稀听到楼下的鼎沸人声。
褚钰扇面摇曳,轻声感慨:“如此一来,金满琼阙怕是会元气大伤。”
“好在金满琼阙还有能顶事的继任者,等风波过去,金满琼阙或许还是能渐渐恢复过来,只是若想短时间内恢复到原先的地位和规模,怕是不能够了。”
听完褚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来的转述,薛皙一点也不惋惜这个热闹没凑成。
而且金满琼阙发生的事与梦中大致对应上,显现出此梦独特而诡异的地方,这让薛皙心脏又隐隐开始绞痛。
“阿皙,你当真未去金满琼阙?”薛锦浅浅蹙眉,细声询问。
薛皙抬手给师门同伴展示自己手臂上划拉出来的口子:“我的确未去赴宴,阿慈、徐大夫、客栈伙计都可以作证,我下午还去了一趟药堂,应当也有不少人见到过我,为何会有此一问?”
“阿皙此生最恨欺骗,我相信阿皙不会骗我……”薛锦说话时,视线不动声色地旁移,在与薛皙挨得极近的余慈身上停留一息,而后主动坦白自己之前的举动,“当时我误将他人错认成你,还差点害你成为众矢之的……”
薛锦微顿,复而语气歉疚道:“包括之前诀玉楼的那次,我已经欠阿皙两次了。”
“大家师出同门,不必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薛皙摆摆手,他这一动牵到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周围人瞧见一个个都忍俊不禁。
其中一个年轻的姑娘疑惑道:“后来我们随阿锦去诀玉楼救你时楼内已经人去楼空,阿皙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她大约双十年华的模样,似乎是这次出行领头的人物。
薛皙将曾经与褚钰说过的经历重复一遍,带着几分暗戳戳炫耀的心思重点强调余慈陪伴他照顾他的过程。
在座其他人:好想把这个嘚瑟的家伙揍一顿!
薛晴觉得自己就不该提这茬,竟然给对方不做人事的机会,可恶!
薛皙“柔弱”地依偎在余慈肩头,做作地咳嗽两下,细声细气道:“我已传信给师父,等我与阿慈身体好转些,便一同回谷中看望他老人家。”
薛锦赞同地点头:“余公子舍身救阿皙一命,只是口头答谢不足以报恩,正巧谷中也种了些养身补血的药材,师父也通医理,你们俩都有伤在身,为何不与我们一道回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还得问过徐神、大夫,阿慈身上的伤有些特殊,徐大夫比较了解这方面。”薛皙挠头,“待我明日问问。”
“不必急着决定,我们可以留下来多休整几天,四处逛逛也不错。”薛锦不再多劝,只是笑着招呼,“这个时间点也不早了,大家赶紧歇息吧。”
静溪谷一行人就在薛皙隔壁两个房间入住,因为空出许多房间,褚钰也得以能够单独一间。
余慈也想住其他房间,毕竟长期处在精神警惕的环境令他对人的气息非常敏感,但是他一表达出这个意向,薛皙就会一言不发盯着他默默垂泪,好似余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你知道的,阿慈,我……”
余慈闭了闭眼:“行了,我留下。”
薛皙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微微斜眼觑着余慈的表情,弱弱道:“我可以睡小塌上。”
余慈挤出一个笑:“你若是从上头滚下来压到伤口,我岂不就白包扎了吗?”按医嘱,薛皙的伤需一日换两次药,他每次拆纱布缠新纱布都挺费时间。
“你过去点,我帮你把头发顺到一边,这样你休息时不容易压到。”余慈垂眼,掬一捧薛皙那浓黑润亮的乌发细细整理散开,随后搁到靠墙的位置。
房间里气味其实不太好,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的每个角落,仿佛要将人一起腌入味一般。
但是当余慈的发丝柔柔地垂在他的手背上,两个人的呼吸因靠近而交融,薛皙却能嗅到一阵馥郁清新的气息穿透泛苦的药味直达他的鼻尖,叫他只觉满室生香。
比起之前在褚家,薛皙自认为与余慈又亲近了一点,这真是个不错的讯号。
薛皙龇着一口白牙躺下,在注意到余慈黑沉的脸色后乖乖将唇瓣合拢,双手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交叠放在身前。
“阿慈好梦!”
“……嗯,你也好梦。”
……
“原来你们是静溪谷的弟子……”徐神医捋着胡子了然道,“我可以随你们走一趟,我与你师父也算故交,许久未见,也该见见老朋友了。”
有徐神医同行,薛皙就没什么可顾忌的,待自己伤势有好转不再轻易崩裂,便与静溪谷其他人驾车出发。
一路舟车劳顿,十日后抵达静溪谷。
静溪谷能避世,其一为地势险要,四面环山、被奇峰峻岭阻断周围可以进出的路,是自然形成一道天堑之地,唯有一道吊桥连通谷内外。
其二为谷外所设置的迷障机关阵,所过活物神志皆失不辨方向,在里头兜兜转转一圈又绕出去,以此长久便形成周围人口中的死寂之地,于是这带来往的人就更少了。
薛晴递给余慈和徐神医各一根布条,解释道:“按照静溪谷的规矩,谷外人想过迷障机关需由以布遮眼并由谷内弟子引路,非有意为难,还请二位海涵。”
徐神医配合地将布条系上:“理解,我上次来也是这样。”
余慈攥着布条,脸上并无异色,但手上却捏到指节发白。
他做不到。
虽然余慈也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需要用布条蒙住眼,将手放在薛皙手心里,由他领着走一段路而已。
但他还是做不到。
视觉被封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无法用眼睛观察周围环境,不能对未知的危险第一时间提防反击。
这对余慈而言,无异于把命交付在对方手里。
仅仅只是联想,那种宛如脚不落地的恐慌与身不由己的恼怒几乎都快摧垮余慈的理智,让他想甩袖离去。
静溪谷的位置他已经知道,若非要进去也不止一个办法,就是得费点功夫……
余慈牙关紧咬,在强行忍耐和撕破脸皮的抉择中徘徊。
低垂的眼瞳里目光渐渐转冷,唇角的弧度也慢慢变得平直……
一只指甲圆整,修长白皙的手抽去余慈手里的布条。
“阿慈不喜欢这样蒙住眼么?”
余慈抬头对上薛皙关切的眼神,他贴得很近,余慈几乎可以在对方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如果我说‘是’……”
如果薛皙用一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要求他,他立即就会转身离开。
余慈这么想。
“那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实在不行的话就麻烦阿慈在外面等我一会,我回去和师父报个平安就出来陪你。”薛皙笑眼微弯,没有丝毫要勉强余慈的意思。
余慈淡色的唇抿成直线,他顿了顿,问道:“你还有什么办法?”
薛皙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我用手替阿慈遮住怎么样?”
他说着摊开双手:“一边捂一只。”
似乎……可行。
毕竟当初在斩杀摧龙帮的人时,薛皙捂过他的眼,虽然当时有他被分走部分的注意力的原因在,但想想并没有直接被布条遮眼那种强烈的不适感。
“阿慈不用不好意思,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喜恶,这很正常,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你觉得如何才自在就按你的习惯来。”薛皙压低声音,“就像我……还挺讨厌别人突然从后面大声吓我。”
“你捂吧……”余慈周身的压抑散开。
得到同意,薛皙屏住呼吸,从余慈背后轻轻将手搭在余慈眼皮上,他手指微屈,没有贴合得太紧。
隆起的空隙里,薛皙感受到柔软冰凉的眼睫刮过自己的掌心,不知怎么的,薛皙的嗓子有些发干。
他原本清越的声音变得莫名沙哑:“阿慈你可以靠着我,如果出现误触机关的情况,你尽管把我当做人肉护盾。”
余慈低低应一声,稍作沉默,又道:“你也别受伤。”
身侧响起薛皙的轻笑,对方的吐息环在他的耳廓,生出些许不知名的痒意。
“那我们都不受伤。”他听见薛皙说。
五指的排布并非密不透风,余慈还是能通过指缝感受到些微光亮,这让他烦躁的情绪平复许多。
屏蔽视觉,其他感官就明显起来。
例如触觉。
余慈发现薛皙的存在感已经强烈到让他无法忽略的地步,甚至快覆盖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
因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指腹。
已经渗透在衣料的清香。
以及……熟记于心的规律呼吸。
他仿佛埋在一种名为“薛皙”的气场里。
被手掌遮盖的眼瞳溢出淡淡的迷惘,作为南御司的总管,论调查审讯、阴谋争斗余慈称得上经验颇丰,可这些都派不上用场。
此时此刻的他,处于一种全新的陌生领域,如同一张未曾落墨的雪白宣纸,竟手足无措起来。
在其他人诡异的视线中,两人缓慢地在迷障机关阵里挪动。
静溪谷的弟子自幼练轻功加习得破阵要领,前二者于他们而言顶多麻烦点。
其三为穿过狭长谷壁的千流万笙,这是静溪谷谷主将入谷处两侧山壁上天然气穴改造成强化这片区域声音的流音洞,用于示警。
所以当薛皙他们回到静溪谷,谷内早已闻声而动,二三十个看着比薛皙年纪还小的孩童涌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皙师兄!听闻你在外险些送命,身上可曾受伤?”
“晴师姐!我托你带的话本有买吗?”
“锦师兄!快与我说说你们有没有遇上有意思的趣事?!”
“……”
“咦?这位小公子似乎有些眼生?”
闹哄哄的小萝卜堆渐渐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齐齐聚焦在余慈身上。
“这是我特意带回来的朋友,你们可别把人给我吓跑了!”薛皙爽朗一笑,双眼瞳光晃动,如映天际高阳,顾盼神飞。
他挤过人群,迫不及待地拉着余慈沿着青石板路向前奔,远远留下一句:“我先去见师父——”
徐神医注视着他们疾风般跑走的背影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爆喝:“慢点!!你们俩都有伤呢——”
薛晴转身对着徐神医拱手见礼:“路途辛劳,此前师父修书传言已命人备下房间,扫尘以待,徐大夫不如先随我去休息片刻,养足精神后再与师父相会也不迟。”
徐神医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体面的微笑,仿佛多年涵养又悉数回来。
“有劳在前引路。”
……
薛皙牵着余慈的手一路向前,越过水珠乱跳如白雨飞坠的悬泉,穿过青叶翠蔓的繁茂瓜田与果树,直到写着栖风院的楼阁前停下。
薛皙抬手替余慈拂去肩头的黄蕊桂花,轻声安抚:“阿慈不必紧张,我师父很好的。”
两人抬步而入,栖风院虚虚掩在繁花苍竹下,与万点勃勃生机融如天成,十分清幽雅致。
正盘坐在圆窗前的老妇人缓缓转身,清正平和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静溪谷谷主露出一个慈祥和蔼的笑,招呼他们过去坐:“这位就是你说的很好很好的朋友?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
余慈端端正正躬身行礼:“晚辈余慈,见过谷主。”
“不用拘束,来这就当回自己家,缺什么想要什么就和这小子说,若是感到无聊就让他带你随意溜达。”她身上毫无门派掌事人的架子,普通得如同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对着薛皙和余慈嘘寒问暖:“你们俩在外头受苦了,已经让雨婆婆给你们在灶上煨了鸡汤,等会就能喝上。”
红泥小炉温着茶,谷主给他们一人斟一杯,薛皙端起茶盏放在唇边吹两口凉气后就立刻往嘴里灌,一边灌一边催余慈:“阿慈你尝尝,这茶从采摘到炒制都是我亲手做的,是不是很不错?”
“是啊,薛皙这小子,不仅懂得制茶,劈柴做饭、浆衣缝衣更是一件不落,就连打猎还有木工活也知晓一二,小慈有没有喜欢的小动物,小兔子小猫小狗之类的,都可以让这小子给你编一只,里头加一点助眠的草药,放在枕头边,也顺带调理身体。”
余慈举着杯子,微笑着听一老一少一人一句,一时间竟没有找到能接话的契口。
他的视线穿过圆窗远望,天高云轻,从栖风院的位置俯瞰足以将半个静溪谷揽入视野,屋舍错落分布,阡陌交通井然有序,偶尔能见到几个弟子忙活着自己的事,俨然一派自给自足的世外之地。
连滑过面庞的风都柔柔的,分外清爽,好似连神智都一起洗涤过,变得通透清明。
……可惜。
这样一处闲适怡然的山谷——
马上就要在火海里付之一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