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的响声碎在午后的阳光里,像块被捏碎的冰糖。烛幽扶着门把的手顿了顿,指腹触到金属上的凉意,比深秋的露水更沁骨。影怜已经走到靠窗的位置,米白色风衣的下摆扫过邻桌的椅腿,带起片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群无家可归的虫。
“坐这儿。”影怜的声音裹着咖啡香飘过来,尾音有点发飘,像被风轻轻推了下。她对面的座位上放着只帆布包,洗得发白的帆布上印着褪色的向日葵,花盘的黑颜料裂成蛛网状,像只干涸的眼。
烛幽坐下时,椅腿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响,惊得邻桌的女士抬了下头。桌面是仿大理石纹的,冰凉的光漫在手腕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尖碰到杯垫的边缘——杯垫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猫,针脚松垮,像只刚睡醒的流浪猫。
“这是周棠,我大学同学。”影怜的手指在包带上绕了圈,帆布被勒出道白痕,“周棠,这是……”她顿了顿,搅动咖啡的银勺在杯里转了半圈,停下来时,勺柄正对着烛幽,“我发小,烛幽。”
“发小”两个字落地时,没有声响。烛幽看着影怜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的浅影,那里沾着点细碎的绒毛,像刚哭过的痕迹。周棠的手伸过来,指甲涂着透明的护甲油,泛着冷光:“常听影怜提起你。”
烛幽的手抬到一半,突然想起早上切面包时被刀划了道小口,创可贴的边缘还粘着点面粉。她往回缩了缩,最终还是握了上去,周棠的指尖很软,像团棉花,却带着股消毒水的味,刺得人鼻腔发麻。“你好。”她的声音有点干,像砂纸蹭过木头。
侍者端来拿铁时,瓷杯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像根针戳破了什么。烛幽的目光落在奶泡上,那层白厚厚的,边缘泛着浅棕,像块没化透的雪。她拿起银勺,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爬到小臂时突然变成灼热,像被烫了下。
“听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周棠的笑声很亮,在安静的咖啡厅里荡开,撞在玻璃窗上又弹回来,“影怜总说你画画比她好,可惜后来不画了。”
烛幽的勺开始在杯里转。一圈,两圈,奶泡被搅出细小的漩涡,像片正在下陷的沼泽。她记得影怜大学时总把她的画拿去参赛,回来时捧着奖状哭,说评委夸她色彩感好。“明明是你改的光影。”烛幽当时帮她擦眼泪,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该写你的名字。”影怜却摇头,把奖状塞进她手里,“你的眼睛长在我笔上呢。”
三圈,四圈。银勺碰到杯壁,发出叮叮的轻响,像在数着什么。周棠还在说,说影怜大学时总在深夜的画室待着,说她画布上总出现片紫色的向日葵,说她钱包里一直放着张泛黄的画稿,画的是条小溪,溪边长满了栀子花。
五圈,六圈。烛幽的视线落在影怜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串红绳,绳结松松垮垮的,是去年生日时烛幽编的。当时影怜说要戴到烂,现在红绳上沾着块深褐色的颜料,像块干涸的血渍,把原本鲜亮的红染成了暗沉的紫。
七圈,八圈。奶泡彻底散了,露出下面深棕的咖啡,表面浮着层细小的泡沫,像片凝固的浪。烛幽想起三年前在栀子溪旁,影怜也是这样,把她的画稿折成小船放进水里,说:“这样我们的画就永远不会褪色了。”后来小船被石头撞翻,画稿泡成了纸浆,影怜却捞了半天,手指被溪底的碎石划出血,染红了半透明的水。
九圈,十圈。银勺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腕带动着小臂,肌肉绷得像根拉紧的弦。周棠的声音变得模糊,像隔着层水,她看见影怜的嘴唇在动,嘴角的梨涡浅得几乎看不见,和记忆里那个捧着向日葵画稿奔跑的女孩,渐渐重合又分开。
十一圈。银勺突然顿了下,像是撞到了什么。烛幽低头看,杯底沉着片细小的咖啡渣,被勺柄推得团团转,像只被困住的虫。她想起影怜上个月把她们的画具箱翻出来,对着堆干结的颜料哭,说不知道是谁的,扔了又可惜。“是我们的。”烛幽当时把那支弯了尖的勾线笔递到她手里,“你画花盘,我补花瓣。”影怜却摇头,把笔扔回箱底,“不认识。”
十二圈。“咔哒”一声轻响,像根骨头被生生拗断。烛幽的动作停了,银勺的柄在她掌心弯出道诡异的弧度,像只折了翅膀的鸟。咖啡顺着弯曲的勺柄爬上来,滴在她的手背上,滚烫的,却没有痛感,只有片麻木的灼热,像块烧红的铁贴在皮肤上。
“呀,勺子弯了。”周棠的声音带着惊讶,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影怜的目光终于落在烛幽的手上,她的睫毛颤了颤,像只受惊的蝶。“怎么这么用力?”她伸手想碰那把弯勺,指尖刚要触到,又猛地缩回去,指甲在桌布上掐出道浅痕,“烫着了吗?”
烛幽摇摇头,把弯了的银勺放在杯垫旁。金属反射的光刺得眼睛发疼,她移开视线,看见侍者刚端来的拿铁还冒着热气,奶泡完整得像块新雪。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指尖沾着的咖啡液在奶泡上划过,先写了个“忄”,又添上“令”,两个字挤在一起,像个蜷缩的人。
是“怜”字。
影怜的呼吸顿了顿。周棠正低头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的,像在看什么热闹。烛幽的指尖停在“令”字的最后一笔,那里的奶泡已经开始消融,露出下面深棕的咖啡,像滴落在雪上的泪。
她用指腹轻轻一抹。“怜”字散了,变成片模糊的白,和周围的奶泡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你们小时候一定很有意思。”周棠收起手机,笑着看向影怜,“我小时候总跟邻居家的男孩打架,现在见了面都不说话。”
影怜的笑有点僵,嘴角扯出的弧度像道被强行拉开的伤口。“还好。”她端起咖啡喝了口,杯沿沾着她的口红,豆沙色的,像块没化透的胭脂,“就是……她总爱管着我。”
九圈,十圈。烛幽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还残留着奶泡的温热,像块化不掉的糖。她想起影怜第一次来例假,在学校的厕所里哭,是烛幽翻墙出去买的卫生巾,回来时膝盖磕出了血,影怜却抱着她的腿哭得更凶,说:“以后我保护你。”后来每次下雨,影怜都会把伞往她这边斜,自己半边肩膀湿得像落汤鸡,却总说:“我火力旺,不怕冷。”
“说起来,”周棠突然拍了下手,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影怜昨天还在画那幅向日葵,说要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烛幽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幅被刮得乱七八糟的画,此刻应该还靠在画室的墙角,画布上的白痕交错着,像张被揉皱的纸。她早上出门时,看见影怜蹲在画前,用那把卷了刃的刮刀轻轻刮着,嘴里念念有词,说:“再等等,快好了。”
影怜的脸突然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的血。她的手紧紧攥着杯柄,指节泛出的青白比瓷杯还冷。“记错了。”她的声音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幅风景,不是向日葵。”
周棠愣了下,随即笑起来:“你呀,总是忘事。”她看向烛幽,“她是不是从小就这样?上次我们约好去看画展,她愣是记成了下周,害我在美术馆门口等了半天。”
十一圈,十二圈。烛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那里沾着点颜料,是昨天帮影怜收拾画具时蹭的,深褐色的,像块陈年的痂。她想起影怜第一次忘事,是在去年冬天,她指着窗外的雪说:“烛幽,你看,栀子花开了。”烛幽当时以为她在开玩笑,直到看见她眼里的认真,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记性是不好。”烛幽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所以重要的事,我都替她记着。”
影怜的肩膀抖了下,咖啡杯在她手里晃了晃,褐色的液体溅出来,落在桌布上,晕成个小小的圆,像滴在地上的泪。她慌忙去擦,纸巾蹭过那片湿痕,把圆晕擦成了模糊的线,像条爬过的蛇。
周棠看了眼表,说公司还有事,起身要走。“下次再聚。”她抱了抱影怜,手臂碰到影怜的后背时,影怜像被烫了下,猛地往前缩了缩。周棠的笑容僵了下,随即恢复自然,转身时对烛幽挥了挥手,“再见。”
“再见。”烛幽的声音有点哑,像被什么堵住了。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风铃又响了,这次的声音有点闷,像根弦断了。咖啡厅里只剩下她们两个,空气突然变得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烛幽看着桌上那杯没动过的拿铁,奶泡已经彻底消融,露出下面深棕的液体,表面结着层薄薄的膜,像块凝固的痂。
“她不知道。”影怜突然说,声音低得像耳语。她的手指在桌布上画着什么,指甲把纤维勾了起来,像团乱麻,“她不知道我们……”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被她咽了回去,喉咙动了动,像吞下去一块玻璃。烛幽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串红绳还在,绳结处的颜料被蹭掉了点,露出下面鲜亮的红,像道愈合不了的伤口。
“画还画吗?”烛幽的勺柄还弯着,她用指尖碰了碰那道弯弧,金属的硬度硌得指腹生疼。
影怜抬起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像哭过,又像蒙上了雾。“画什么?”她的声音很茫然,像个刚睡醒的孩子,“向日葵吗?”
烛幽没说话。她想起三年前影怜把那幅画举到她面前,颜料沾在鼻尖,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你看,像不像我们?根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当时的阳光透过画室的窗,照在画上,金黄的花瓣亮得晃眼,像团燃烧的火。
现在那团火快灭了。烛幽看着影怜的脸,她的眼角有了细纹,是最近才长出来的,像被刀轻轻划了下。“不画了也好。”她拿起那把弯了的银勺,金属在灯光下闪着钝光,“冬天快到了,向日葵该谢了。”
影怜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她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烛幽拿着银勺的手。她的指尖很凉,像块冰,却带着种熟悉的温度,顺着烛幽的血管爬上去,爬到心脏的位置,变成密密麻麻的疼。
“烛幽。”影怜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好像……把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银勺在烛幽的掌心硌得更疼了。她看着窗外的梧桐叶,一片叶子正打着旋往下落,像只折了翅膀的蝶。“丢了就丢了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什么,“冬天过去,会有新的长出来。”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长不回来了。像那幅泡在栀子溪里的画稿,像影怜钱包里那张泛黄的小溪,像此刻她掌心弯了的银勺,像那个被轻易说出口的“发小”,像那个在奶泡上写了又抹去的“怜”字。
它们都被时光磨成了碎片,散落在记忆的角落里,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侍者过来收杯子时,烛幽把那把弯了的银勺放进了口袋。金属的凉意贴着皮肤,像块不会融化的冰。影怜还在看着窗外,手指在桌布上画着什么,留下道浅浅的痕,像个未完成的符号。
走出咖啡厅时,风有点大,吹得影怜的头发乱了,贴在脸上,像块湿透的布。烛幽伸手去帮她捋,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垂,影怜却像被烫了下,猛地躲开。“我自己来。”她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地上。
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人行道上并排走着,中间隔着点距离,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烛幽的口袋里,那把银勺还在,弯着的勺柄硌着她的肋骨,像块提醒着什么的石头。
她知道,从“发小”两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碎了。像那杯被搅散的奶泡,像那把被弯了的银勺,像她们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线,被轻轻一扯,就断了。
碎得悄无声息,却震得人五脏六腑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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