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像一块烧透的烙铁,被烛幽死死锁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钥匙被她掷进院角的蔷薇丛深处,仿佛丢弃一件凶器。然而,锁住的只是硬壳的实体,锁不住那行从墨黑废墟中浮凸而出的诅咒——“她的眼睛里有太阳…在熄灭”。它像一道刻在视网膜上的烙印,日夜灼烧着烛幽的视野,将整个世界都晕染上一层病态的、行将就木的灰翳。
自那日之后,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悄然滋生在两人之间。影怜依旧会笑,会说话,会像往常一样拉着烛幽散步,分享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她的笑容依旧温暖,话语依旧体贴,但那层曾经焊接她们灵魂的、滚烫的焊锡,消失了。烛幽能清晰地感觉到,影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不再有那种能灼穿表象、直抵灵魂深处的专注,只剩下一种温和的、浮于表面的关切,如同对待一个需要照顾的、情绪不稳定的“朋友”。
影怜似乎也在努力。她敏锐地察觉到烛幽身上弥漫开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疏离。她把这归咎于自己那天翻看旧日记的冒失,或者烛幽最近“心情不好”。于是,她试图用她认为最擅长、也最能“治愈”烛幽的方式——画画。
“烛幽!”一个阳光还算慷慨的午后,影怜推开烛幽的房门,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提振起来的、略显单薄的活力,“别闷在屋子里发霉啦!来我画室,我给你画幅肖像!保证把你画得美美的,驱散所有不开心!”她的声音轻快,像摇晃着一串生锈的风铃,努力想敲打出清脆的声响。
烛幽坐在窗边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那**的甜腥气似乎已渗透进她的衣物、发丝,甚至每一次呼吸。听到“画室”和“肖像”,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骤然攥紧,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开来。画画…那是影怜曾经的生命之火,是她灵魂最璀璨的喷发口。如今,这邀请像一把裹着糖霜的钝刀,温柔地抵在她的心口。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影怜努力微笑的脸,落在她那双曾经盛满烈日、如今却平静如秋水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曾经能在画布上点燃星辰,捕捉风的速度,凝固瞬息万变的光影。现在呢?烛幽在心底无声地诘问,那太阳…熄灭了,还能画出什么?
“好。”烛幽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飘出来,像一片枯叶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她站起身,动作有些滞涩,仿佛关节里灌满了铅砂。
影怜的画室在阁楼。曾经,这里是她们共享的秘密王国,是影怜灵魂燃烧的圣殿。
打开门,熟悉的松节油气味裹着灰尘扑面而来,但这曾经令人振奋的、带着创造气息的味道,此刻在烛幽闻来,却变异成一种陈旧的、带着腐朽底色的药水味。阳光透过天窗斜劈下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缓慢舞动的尘粒,像一场无声的、葬礼上的纸钱飘洒。
画架上蒙着防尘布。墙角堆着未完成的画作,用布盖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坟冢。调色盘干涸龟裂,凝固的颜料如同干涸的血痂。画笔散落在笔筒里,笔毛板结、分叉,像枯死的草根。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被**遗弃的、时间停滞的死寂感。那些曾经充满生命力的工具,此刻集体叛变,控诉着主人的长久缺席与灵魂的褪色。
影怜似乎也被这满室的萧条刺了一下。她脸上刻意提振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快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扯开厚重的窗帘,让更多的阳光涌进来。“太久没收拾了,有点乱。”她掩饰性地说着,动作麻利地掀开画架上的防尘布,灰尘腾起,在光柱里狂舞。
烛幽沉默地走到画室中央那张旧沙发前,依言坐下。沙发的皮革冰冷而僵硬,硌着她的身体。她看着影怜忙碌的背影——掸灰,整理画笔,刮掉调色盘上板结的颜料残渣。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是笨拙的“专业”感,像是在努力扮演回那个曾经挥洒自如的顾影怜。这努力本身,像一根细针,绵密地刺着烛幽的心。
影怜终于准备好一切。她拿起一块崭新的画布,绷在画架上,动作还算熟练。然后,她拿起炭笔,走到烛幽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眯起眼,举起手,拇指和食指框成一个取景框,对准烛幽。
“嗯…放松点,烛幽,别那么紧张。”影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的目光透过那个无形的“框”,落在烛幽脸上。烛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游移和不确定。它不再像从前那样,是精准的、贪婪的捕猎,能瞬间攫住她眉梢眼角最细微的情绪褶皱。现在的目光,是涣散的、迟疑的,像迷路的探照灯,在烛幽脸上徒劳地扫视,试图捕捉一个早已模糊的焦点。
炭笔的尖端,悬在洁白的画布上方,微微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影怜的眉头锁紧,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时间在画室里凝滞了,只有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那支曾经能在纸上流泻出风暴与星河的炭笔,此刻像被焊死在了空气中,沉重得无法落下第一笔。
“怎么了?”烛幽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
“没…没什么。”影怜掩饰性地甩甩手腕,挤出一个笑容,“太久不画,手生了。你…你今天特别…嗯…光影有点难抓。”她的解释苍白无力。不是光影难抓,是她那双能洞穿光影的“画家之眼”,连同她灵魂中解读光影的独特密码,正在流失。
终于,炭笔的尖端碰到了画布。不再是记忆中那种自信的、流畅的起势,而是犹豫的、迟滞的划动。线条不再是活的、有呼吸的脉络,而是变得生硬、枯涩、断续。影怜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握着炭笔的手指绷得死白,指节凸起。她像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枷锁,每一次落笔都显得吃力无比。那支炭笔在她手中,不再是灵性的延伸,而是变成了一根冰冷的、抗拒着她的刑具。
烛幽安静地坐着,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她的目光穿过影怜焦虑的侧脸,落在那片逐渐成形的炭痕上。画布上,她的轮廓被框了出来,但那线条歪斜、扭曲,带着一种病态的僵硬感。这不像她的肖像,更像一幅拙劣的解剖图,或者…一具被草草勾勒出的尸体的轮廓。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烛幽的脊椎爬上来。
“不行!不对!”影怜突然烦躁地低吼一声,手中的炭笔狠狠地划过画布,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留下一条粗重野蛮的黑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撕裂了那脆弱的轮廓。她丢开炭笔,像甩掉一块烫手的烙铁,抓起旁边一块脏兮兮的橡皮,疯狂地擦拭着画布上那些令她沮丧的线条。橡皮碎屑簌簌落下,像剥落的皮屑。画布被蹂躏得起毛、污浊,烛幽那模糊的轮廓在暴力的擦拭下变得更加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为什么画不出来?!”影怜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挫败和不解。她丢开橡皮,又抓起一支蘸了水的画笔,胡乱地蘸向调色盘。她的动作慌乱、失控,像溺水的人在抓捞救命的稻草。调色盘上,她胡乱地挤出几管颜料——柠檬黄、钴蓝、茜素红。曾经,这些颜色在她的调色盘上能魔术般融合、碰撞出惊心动魄的生命力。此刻,她笨拙地用画笔搅动着,颜色非但没有和谐融合,反而互相污染、抵触,混合成一团肮脏的、淤血般的浊紫色。那浊紫像一块溃烂的脓疮,盘踞在调色盘中央,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画笔粘着颜料,
“不——!”烛幽的心在尖叫,
那饱蘸污紫的笔触,狠狠地、毫无章法地摁在画布上,然后疯狂地涂抹、搅动!像一个暴徒在毁尸灭迹!颜料糊满了画布,覆盖了脆弱的炭痕,也遮蔽了烛幽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像。那污浊的紫色肆意蔓延、渗透,如同溃堤的污血,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吞噬着画布上的一切。影怜的手抖动得更加厉害,画笔不再受控,刮擦着画布粗糙的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如同挫骨扬灰。
“不对!不是这样!不是!”影怜嘶声喊着,泪水混合着汗水砸落在调色盘那滩污紫的脓血里,溅起微小的、绝望的涟漪。她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失控攫住了,画笔在她手中叛变成了凶器,疯狂地戳刺、搅刮着那片污紫的区域,仿佛要将画布捅穿!画布的纤维在暴力下撕裂、起毛,露出底下粗糙的底坯,像绽开的、流着脓血的伤口。那污紫的颜料被刮开,露出底下被蹂躏得模糊不堪的炭痕,混合着画布的白色纤维碎屑,形成一片惨不忍睹的废墟。
烛幽坐在沙发上,僵直得像一尊石膏像。她看着影怜在画布前崩溃、疯狂,看着她用画笔施暴,看着那片象征着自己的区域被污染、撕裂、毁灭。那污浊的紫,那暴露的伤口,那疯狂的刮擦声…这一切都像一把把钝锯,缓慢而持久地锯割着她的神经。她感觉自己的脸,自己的存在,正在画布上被同步凌迟、肢解。那支疯狂的画笔,仿佛不是落在画布上,而是直接戳刺在她的皮肉之上、灵魂深处!
终于,在画笔狠狠地刮过画布,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帛裂声后,影怜的动作骤然停止了。她僵立在画架前,□□,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画笔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开几滴污浊的紫色泪滴。画布上,一片狼藉。烛幽的脸部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污浊的、边缘破碎不堪的紫色窟窿。窟窿深处,是暴露的、被刮得起毛翻卷的画布纤维,像溃烂剥落的皮肉。窟窿的边缘,残留着暴力涂抹的污紫和断续扭曲的炭痕,勾勒出一个狰狞的、如同被挖去双眼的骷髅般的轮廓。
死寂。
浓重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颜料的刺鼻腥气,淤塞在画室里。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沉降。影怜背对着烛幽,肩膀微微耸动。她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脸上纵横交错着泪痕和汗渍,眼神空洞得像被掏走了所有内脏,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茫然的壳。她看着烛幽,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气流穿过破洞风箱般的抽噎声。
然后,她的目光落回那片画布的废墟上。看着那个狰狞的、污紫的、象征烛幽脸庞被挖去的窟窿。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那画布上的窟窿是一个会吞噬她的深渊。她摇着头,泪水疯狂涌出,混杂着绝望和不解的哀鸣,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枷锁:
“烛幽…我…我画不出来…”她的声音支离破碎,抖得不成样子,“我…我的手…它不听使唤…颜色…颜色都变成了…毒药…我…我抓不住你…我抓不住任何东西了…”她举起自己沾满污紫颜料的手,颤抖地伸向烛幽,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惶恐和迷失,“我把…我把什么弄丢了?烛幽…我好像…把我的灵魂…弄丢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飘落的灰烬,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烛幽早已支离破碎的心上。那本被她锁进抽屉的日记本,仿佛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嘲笑。那行“在熄灭”的字迹,灼烧得更加剧烈。
烛幽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她走向那个在画布废墟前崩溃哭泣的、陌生的影怜。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她伸出手,不是去握那只沾满污紫的手,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了影怜剧烈颤抖的肩膀。影怜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像一块在寒风中瑟缩的石头。烛幽的拥抱,像在箍住一块正在融化、流失的冰。
“没关系…”烛幽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割裂着她的喉咙,“…没关系…”她重复着,空洞的安慰在死寂的画室里飘荡,显得苍白而虚伪。她的下巴抵在影怜冰凉的发顶,目光越过她抽动的肩膀,落在那幅毁灭性的画作上。
画布上,那个巨大的、污浊的紫色窟窿,空洞地回望着她。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窟窿深处,被刮得翻卷破碎的画布纤维,在斜射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冰冷的光,如同凝结的泪,或是…熄灭的星辰的残骸。
烛幽闭上眼。更紧地箍住怀中瑟缩的、哭泣的躯壳。她抱着的,不再是那个灵魂燃烧、眼眸盛满烈日的顾影怜。她抱着的,是那太阳熄灭后,坍缩冷却的、巨大的、空洞的黑洞。而她沈烛幽,就是这黑洞诞生的引力源,是那偷光了所有星辰的…永恒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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