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实木门将工人搬挪家具的动静隔绝在门外，书房内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道道斜长的光栅，静静投在光洁如镜的实验台面上。
洁净的工作台上，各种玻璃器皿宛如透明的水晶：高挑的烧杯、圆润的锥形瓶、细长的量筒、精巧的滴管，以及结构稍显复杂的冷凝管与分液漏斗，这些最基础的玻璃器皿各自归位，？无不擦拭得剔透无尘，瓶口边缘折射着顶灯冷白的光晕，泛起点点星芒。
墙角上锁的专用试剂柜里，一瓶瓶盛放着各色化学试剂的广口瓶、细口瓶肃然静立，标签字迹工整。
然而，这间书房真正的灵魂却是靠墙而立的那一排的展示架。数十个大小均一、晶莹剔透的玻璃罐稳稳排列，每一个罐中都珍藏着大自然的元素瑰宝。
璀璨的金色硫磺晶体在罐底簇拥盛放，铋金属片，乌亮的石墨，幽紫的碘晶体……这些凝聚了元素本质的瑰丽晶体，被悉心安置在透明的玻璃里，在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各自独特的光芒。
这里每一只玻璃瓶皆出自晏岫之手。它们曾跨越南北，从恩师的实验室，一路辗转，最终落户于这间新书房。
指尖无意识地掠过展示架最中间那个略显拙朴的瓶子，接口处还能看出当年手艺生涩而溢出的树脂。那里封存着他第一次独立完成的结晶产物——一些纯度并不算高的氯化钠晶体，色泽黯淡形态寻常，却被他视若珍宝。
它见证了一切的开端。
初二下学期第三次模拟考刚结束，晚自习的铃声还未敲响，他就坐上了飞往瀚海的航班，去参加瀚海理工大学的曲灼教授关于有机合成新材料应用前景的讲座。
台上，曲灼教授语速不快，却字字珠玑，深奥的前沿理论被他拆解得脉络清晰。台下，挤在一群大学生和研究生中的初中生晏岫，听得眼睛发亮，手心因兴奋和紧张而微微汗湿。
提问环节，在一片沉稳的学术嗓音中，一只属于少年的手举了起来，异常醒目。台上的曲灼扶了扶眼镜，目光穿过人群，饶有兴致地示意将话筒递过去。
问题关于催化剂选择性机理中的一个细微环节，不算顶尖精妙，却精准地切中了某个关键悖论，显露出提问者绝非泛泛听闻，而是经过了扎实的预习与独立的思考，声音还带着少年变声期微哑。
讲座散场，人流渐稀。曲灼教授特意绕到后排，拦住了正要离开的少年。
“小朋友，哪个中学的？”
“南城一中。”晏岫捏着校服衣角，指尖微微用力。
“从南城来的？初二？”曲灼挑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探针。
“……嗯。”
曲灼带着探究意味的笑容：“胆子不小，也够聪明。刚才的问题，自己琢磨的？”
晏岫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边角磨损的笔记本，摊开。页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化学符号、分子式与稚嫩却条理清晰的推演笔记。
曲灼快速翻阅着，眼中的赞赏愈浓。“有兴趣跟我去实验室看看吗？现在。”
他从不以年龄或学历区别看人，他只在乎那簇名为“热爱”与“思考”的火苗是否足够炽热。
那一次的“参观”，变成了晏岫人生中第一次在顶级实验室的亲手操作。离心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是晏岫在曲灼实验室里记住的第一个“专业”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支装有分层液体的离心管对称地放入转子孔槽，在曲灼的指导下，他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清晰无误的实验结果。
……
“叮铃铃——！”
尖锐急促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书房的静谧。
新手机还没换彩铃声，晏岫被吓了一跳，抓过手机，按下接听键。
“小岫，搬家还顺利吗？”电话那头传来曲灼略带沙哑的嗓音，背景音里混杂着模糊的交流声与急促的脚步声，显露出说话人的忙碌，“刚开学事情一大堆，差点忘了时间。”
“一切都好。曲老师，您要是特别忙，不用准点打来的。”晏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轻快。
“知道了知道了，我带几个研究生有什么忙不忙的。”曲灼语速很快，听起来好像也没有很闲，“新家都安顿好了？新学校怎么样？叫什么来着？”
新学校……
晏岫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梧桐树替代了南城熟悉的香樟，叶片在初秋的风里翻飞，沙沙作响。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车祸后拆除颈部固定架留下的隐约酸胀感，提醒着那个混乱的夏末。他抬手，指尖轻轻按了按后颈，语气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轻松：
“都安排好了，您放心。新学校是橡树湾中学，挺大的，听说管理很严格，教学抓得也紧。”他顿了顿，走到空荡的餐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擦拭着光滑却冰冷的桌面，咽下了最关键的消息——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以及延误的、至关重要的分班考。
电话里，曲灼老师的声音总是能轻易抚平他心里的创口，他不想让难得的独处时间被担忧填满。
“橡树湾？”曲灼的声音明显扬了起来，带着由衷的欣慰，“我知道这所学校，虽然是私立中学，但教师质量相当好，学风也不错，在新豫的地位比一些重点公立学校都高。”
话未说完，背景里隐约传来高声的呼喊：“曲老师，会议马上开始了。”
“哎，来了来了。”曲灼匆匆应了一声，语速更快了，“开学事多，你自己要多上心，适应新环境急不得，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说，别怕麻烦我这儿……”
“您去忙吧。”晏岫主动结束了通话，“我真没事，寒假我回去看您的。”
“好，寒假见，自己好好的啊。”曲灼匆匆叮嘱完，电话便在嘈杂的人声中戛然切断。
“嘟…嘟…嘟…”
忙音单调地重复着，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新家里显得格外刺耳。晏岫慢慢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有些模糊的面孔。
方才强撑的轻松瞬间冰消瓦解，巨大的疲惫感混合着对陌生环境的茫然与忐忑无声地汹涌袭来。他走出书房，缓缓踱到靠近街道窗边，望着楼下步履匆匆的陌生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后颈的酸痛似乎更加清晰了。他闭上眼，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曲老师那熟悉嗓音带来的短暂温暖，像一层薄薄的茧，勉强包裹住内心不愿示人的不安。
开学迫在眉睫。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那些杂乱的思绪一并排出体外。
原本一切都有条不紊。计划在七月底彻底熟悉这座城市，八月从容参加分班考试，凭借成绩敲开实验班的大门——南城与新豫的中考模式迥异，这是他必须抓住的机会。可一场猝不及车的车祸，粉碎了所有预设的轨迹。
如今，他不仅要面对突兀插班可能招致的打量与议论，还得想办法弥补错过分班考的劣势。想起中考前几周，自己还泡在曲灼的实验室里洗试管，结果被猛然记起考试日期的老师哭笑不得地打包遣返南城。若是曲老师知道他现在这般境况，怕是又要操心了吧。
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落回那排展示架。目光在触及最高处那个特别的存在时倏然定格。
那是一座封存在透明树脂中的硅酸钠“珊瑚”，枝杈间挂满晶莹的结晶，在光线照射下折射出纯净夺目的光彩。与其他藏品不同，这座“珊瑚”被单独安置在单独一层，瓶口处能看到反复填充树脂留下的细微痕迹，溢胶都被精心擦拭干净。
最特别的是，光滑的瓶身上刻着一串清晰的数字：10 973 731。
搬家时工人们将大批玻璃罐统一装箱搬运，唯独它被细致地包裹在泡沫纸里，躺在他的随身行李箱中。
将它捧在手心，晏岫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串冰冷的数字。是准备送给谁的礼物吗？他并非第一次赠送自己的作品，母亲的办公室、曲灼老师的家中，甚至几位相熟的研究生师兄师姐都收到过。但他从不邮寄，总是亲手交付。
这般小心打包，准备寄送却又最终滞留，会是给谁的？
他试图在记忆的迷雾中捕捉收件人的蛛丝马迹，却只有一片空白与钝痛后的茫然。那串数字像一道无法解读的密码，沉默地横亘在心间。
他走到窗边，将紧闭的窗帘拉开。午后的阳光瞬间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淹没了整个房间。他小心地将那座“珊瑚”捧起，放置在窗台光照最充足的地方。
每一道棱角、每一处晶面都变成了微缩的棱镜，将纯净的白光切割。
它静静地伫立在光瀑之中，美得惊心动魄，却孤独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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