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瞻圣心不虞,已是显然。
早春夜里,尚且大寒,寝宫里暖炉融融,幔帐垂落,寂静无声。容倾悄声入内,步履轻似狸奴,低眉顺目,小心谨慎唤了声:“奴婢恭请圣安。”
“回来了?”赵瞻并未抬头,只专注于伏案作画。
容倾心中一紧,低声道:“奴婢办事不力……”
“说这些虚文作甚?”赵瞻轻飘飘打断他的谢罪,利落收笔。他这才抬眸,却只掠了一眼容倾,而后又低头看画,“过来,瞧瞧朕今日这幅画作得如何?”
两个内侍无声上前,屏息徐徐展开宣纸。但见画中一只锦鸡翎羽张扬,作凌空扑击之势;另一只则匍匐于地,爪喙微张,作隐忍迎击之态。地上有几枚鲜红浆果滚落,显然是锦鸡相争的缘由。
容倾先是出神细看,神情若有所思,后忽而展露笑颜,语含钦慕道:“万岁爷于丹青一道上,愈发精妙了。时下画坛好写意,常常是玄之又玄,令人不得其解;万岁爷这幅锦鸡争食图,形神兼备,呼之欲出,尤其是意蕴悠长,实乃独步天下。”
“哦?意韵悠长?”赵瞻似笑非笑,抄起案头一把撒扇,轻叩手心,缓步走至容倾面前,目光深邃,“你倒是给朕解解……这画中,究竟如何意蕴悠长?”
这幅画,便是今日的申饬了。
容倾面上愈发恭谨,声音清朗:“奴婢斗胆。画中二禽相争,为的不过数枚浆果。那凌空扑击者,虽翎羽华美,占尽先机,实则凌于半空,气力易竭,只怕是后继无力;而反观伏地者,虽居于下位,看似狼狈,实则蓄势待发,尤其背靠磐石,根基稳固,谁胜谁负,尚无定论。”
“唰”的一声,赵瞻打开撒扇,又缓缓合上。
容倾稍作停顿,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道:“依奴婢愚见,万岁爷作此画,是为以二禽相斗,喻世间纷争,这便是意蕴悠长之处了。天下之事,大多在一个‘势’字,富贵易作浮云散,唯有根基深厚、审时度势之人,方得长久。奴婢受教了。”
“说的不错。”赵瞻淡然一笑,“这画朕赏你了,望你谨记教诲,莫要为浮华烦忧,该是你的,总归跑不掉的。”
容倾心中一动,他悄悄吐出一口气,当即跪地谢恩,真切道:“奴婢谢万岁爷恩赏!”
“起来罢。”赵瞻好笑道。他踱步至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吃了一口茶,朝容倾招了招手,“到朕身边来。”
容倾指尖一颤,依言走至赵瞻跟前。还未站稳,手腕已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不容他抗拒,整个人便跌入宽厚的怀抱。赵瞻行伍出身,身形挺拔高大,恰恰能将容倾纤瘦的身躯笼罩住。
两个小内侍眼观鼻、鼻观心,无声无息退了出去,紧紧掩上殿门。
赵瞻把玩着掌中那细瘦的手腕,笑道:“怎的还是这般清减?宫中你随我吃素也就罢了,出了宫门,也不晓得寻一些好东西滋补身子?”说罢,亲手摘去容倾头上的内侍帽,置于一旁的案几。复又抽去束发的紫檀木簪,任凭那一头乌发如瀑流泻,垂落至小腿,几欲委地。
容倾垂眸,小声道:“一连忙了好几日,实在……顾不得口腹之欲。”
赵瞻笑,抬手刮了下他秀挺的鼻尖,又用唇印上额头,后流转至唇角,目光近乎宠溺:“你这身子,再不爱惜,就要被你自个儿作践坏了。过几日朕传太医给你瞧瞧,好生为你调理一番。”
先给棒子再给甜枣,所谓恩施并重,赵瞻向来爱干此事。
容倾最不喜食枣。
他又不能拒绝,只低声道了一句“谢主隆恩”,便咬着下唇,迟疑、犹豫地、带着几分谨慎的温柔小意,靠在赵瞻的胸口。
这极大取悦了赵瞻。
赵瞻一手揽着他的腰,附在他耳边低语,另一只手则轻轻梳理他那匹顺滑的乌发。宫中宦官多蓄发,然如容倾这般青丝委地之人,少之又少,再加之光可鉴人,实乃令人爱不释手。
“此番与你一同查案的……可是项家那小子?”赵瞻咬住他小巧的耳垂,齿间耳垂上的红玛瑙一闪而过。
容倾一僵:“……是。”
赵瞻轻笑:“项含晖生了三个儿子,竟无一个继承他钻营的本事。虎父偏生犬子,大好的家业,只怕要被败家子挥霍光了。”
说罢,不等容倾开口,他低头含住那两片薄唇。
赵瞻在床笫之事上,有着不为人知的爱好。
比起直白的交缠,他痴迷于用各种精巧物件撩拨容倾。比方玉杵、撒扇,或者灵活的手指与唇舌,仔细研磨,汁水四溅。看着这无瑕白瓷一般的人在他掌心之中,渐渐融化、颤抖、失神,最终堕入欲网。就如同把玩一幅活色生香的艳戏图,有时只可远观,凑得太近,反倒失了那种忽远忽近、欲迎还拒的韵味。
当然,他并非完全置身事外。
待到怀中人浑身酥软,再无半分力气挣扎,乌黑的眼眸中一片春水荡漾,肌肤泛着薄红,唤什么便应什么,声音细弱如稚嫩的幼猫,赵瞻方觉餍足。譬如今夜,他的掌心力度适中,每一下拍抚皆带着掌控之欲,不疾不徐落下,教身下人难以抑制地颤抖,喘息破碎,直至自己的掌心黏腻。待受不住这磨人的拍抚,昏去一回,他才亲身覆上这具纤弱的身子,将人磨得死去活来,几度昏厥。
容倾将将要被情事淹死了。
经年不曾入梦,今夜他却在昏厥过后,陷入几段陈年旧梦之中。
对**的抗拒,细究其因,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是因净身的屈辱,还是更早以前,他在勾栏胡同里长大的年岁。
大燕历经百年太平,理学纲常松弛,市井风气日渐开放。至先帝年间,士大夫狎妓、中官蓄宠已成流俗。先帝尤好美色,章台走马,留下许多游龙戏凤的艳闻。而他的生母,也曾是个名动天下的清倌。
北地不比江南有秦淮艳女、扬州瘦马,于是他那生母竟生生被捧作了九天谪仙。她作为京师头牌的那几年,千金也难博她一笑。
容倾不过是她腹中意外生长的一株野蕈。不知何故怀上,亦不知何故未被堕除,最终也苦苦挣扎着,落到这浊世之中。
他梦见母亲的香闺,满室绸缎锦衣、金银珠翠,四周浮动着一股糜烂的甜香。他便在这个幽暗的、绮奢的屋子里长大,直至某日,那艳绝天下的女人死了,吞金而亡。腐臭自此取代了香气,他这株依附而生的幼蕈,开始疯狂扭曲的生长。
老鸨说,他母亲是害了相思病。又说他的眉眼性子,活脱脱是那女人的影子,一样的死犟,鞭子打也打不服。可若真如此,以他的心性,断然不会为个薄情男人寻死觅活。倘若一定要自尽,必是看破红尘皆幻,觉大梦一场,方早早撒手而去。
他在男男女女的淫词浪曲中泡大。
幼时他常常蜷在楼梯一角,看男女痴缠而上,又衣冠不整而下。他只觉无趣,便蹲下身子偷数攒下的铜钱。他娘原先给他攒了赎身银,早被老鸨龟公瓜分殆尽。老鸨欲将他养成下一个名妓,便常常鞭笞他,要他学丝竹和唱曲儿。
他不肯,发疯似的闹,越打越凶恶,终于将老鸨逼到绝路,寻了门路,送他去受那净身之刑,托人领他入宫。
梦里他赤着足狂奔,老鸨的巴掌如影随形。转眼又是净身房老阉人那张扭曲的脸。他记得他在塌上躺了大半年,方能下地走路。
奇也怪哉,他分明只是一株角落里的野蕈,何以生出双脚,四处奔逃?
跑着跑着,便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老太内牵着他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向紫禁城走去。
于是他从勾栏被移栽至紫禁城,从一处肮脏之地,到另一处无情之地。他这株野蕈不停地疯长。不久后,老太监渐渐发觉,他并非野蕈,而是一株生在阴郁之地的奇花,便愈发精心呵护。
老内监名唤李喜,当初去勾栏,本为捉拿狎妓的劣徒,阴差阳错与老鸨结识,遂带走了他。
李喜曾是个举人,受族人牵连,遭腐刑后入宫当了长随。容倾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他说,他倒要看看,这孩子如何倾覆一条烂命。
他实在是个难缠的孽障。自小生在勾栏,听着窑姐龟公的污言秽语长大,出口便是市井粗鄙之语。李喜费了老大的劲,教他识字明理,教授圣贤典故,试图把他这一株病梅扶正。
李喜也打他。通常是气极了,骂他的性子又臭又硬,冥顽不化。
他亦不解,李喜一面教他君子不器,一面又令他向权贵折腰下跪,岂不是自相矛盾?为何有人生而为君子,而世间众生多是俯首听命的奴才?
跪得久了,脊梁便跪断了,血脉、肌肤、毛发……也皆成了奴才。
何其可悲。
他便这般拧巴着生长,他学会了跪拜,学会了逢迎,学会了巧舌如簧……可他骨子里到底还有那不服的硬,于是他这株花越发离经叛道,终成如今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与李喜当年的期许,早已南辕北辙。
容倾在梦里仰望着老人,他是老人手里那株寄予厚望的花。他蓦然感到一丝抱歉。老人对他的期许太过真挚,犹如骄阳,而他已是……无力承受了。
他长得太歪斜、太诡谲,早已掰不回去了。
连旁人对他好,他都要算计三分。
在被回忆灼伤之前,容倾惶然转醒。
他只觉浑身酸软,侧首看去,天已大亮,团龙纹锦帐正轻轻摇曳。
……
那件案子的发展,越发诡异了。
不知从哪泄露了声响,京师开始悄悄流传所谓昭王谋逆的真相,传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定王见今上兄弟和睦、心怀不满,便以苗人巫术煽动昭王,致使昭王率三大营起兵逼宫,酿成悲剧。
容倾在宫中,也是偶然听到小内侍私下的交谈,才发觉此事愈演愈烈,早已脱离了控制。
众人之口悠悠,堵也堵不住,便渐从京师,传遍北直隶,而后大江南北,莫不在议论此事。
赵瞻急召东厂提督韩靖忠,就此事发作了一通。而那韩靖忠能屈能伸,跪在地上连声请罪,又是自打耳光,又是痛哭流涕,只求赵瞻莫要气坏了身子,甚至自请卸去东厂提督一职,前去祖陵守墓。
赵瞻让他滚蛋……罚了他一年俸禄,叫他闭门思过,而后此案便陷入了僵持。
直至半个月后,春光大盛,容倾照常在暖阁为赵瞻磨墨裁纸,忽听赵瞻对他道:“此案不解,朕彻夜难眠。容倾,你替朕去一趟西南……”
“替朕亲自去瞧一瞧朕那位好兄长,至今如何了……”
容倾:出差报销费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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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要启程西南了……没错,本卷主线在西南,此后也基本上是跑遍大江南北,容倾到处建功立业,然后回京城结算的套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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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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