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可是你放的?”
项德清轻挽缰绳,拨转马头,侧身问容倾。
容倾眉眼间神采飞扬,一头青丝未及绾束,只松松挽了髻,余下的长发垂在胸前脑后,颇有几分潇洒的气度。他一颔首:“正是。那寨主白老大竟将酒窖设在卧房之下,实在是天赐良机。问得内情,我便顺手引了火种,趁乱脱身。”
此时天光破晓,红日初升,千里翠微尽染金红之色。容倾素白的脸颊上也映着淡淡朝霞,言谈间眼波流转,隐隐透着几分自得。
项德清见他这般情状,便知这把火放得颇合他的心意,目光一时难以移开。他轻咳一声,敛眉正色道:“容公公日后若再行这等险事,万万不可独断专行。须细细商议过后,谨慎而动。若你有半分差池,叫我如何向朝廷复命?”
“确是我思虑不周,只顾追寻线索,倒忘了还有诸位在外接应。”容倾并不推诿,先认了自个的错,随后神色渐渐严肃,“不过,若是我晚去片刻,恐怕那白老大就要逃了。”
容倾叙说这些时,神色淡然,不见一丝波澜,仿若那白氏兄弟不过是他手中的两枚棋,用便是用了,弃也便弃了。这般的容倾,不似尘世中人,那双乌眸泠然一片,无喜亦无悲,只是平静叙述那一场血腥的杀戮。
项德清嗅得见他身上的血气。
“征兵……是为谁而征?”项德清目光一偏,竟不敢再看这人。他禁不住胡思乱想:自己于他,也不过一枚棋子么?
“还能为谁?”容倾轻抚马儿的鬃毛,“总不至于那玉湖夫人欲凭一己之力撼动天地,若真如此,我倒要敬她是位不世出的女豪杰了。”
众人心知肚明,这兵戈所指,无非是为了近在眼前的定王殿下。
容倾继而道:“然凭苗兵土匪,那位殿下又能成何等气候?莫非真能打出西南,直指湖广?朝廷并非缺少精兵,不过紧要的是镇守北疆、抗击倭寇,各路大将分身乏术,这才忽略了西南腹地的太平。若真要动起刀兵,必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依我看,那位殿下,倒不似这般急躁之人。”
定王于西南隐忍近二十载,既已忍惯了,何以偏偏今时今日就忍不得了?
他因何要暗中交接那何润春?
黄冠英于此局中,又所司何职?
桩桩件件,皆似乱麻缠绕。
怀此疑虑,容倾一行人策马扬鞭,日夜兼程。数日之后,一座城池终现眼前,正是定王府所在的贵州城。
贵州城自然比不得京师繁华,却也是西南一方重镇。众人假作行商入城,寻了间僻静客栈落脚,稍稍休整一夜。
容倾素性好洁,煎熬一路,总算寻了机会,叫小二烧来热水,将自己从头到尾细细拾掇了一番。他这般近乎执拗的洁癖,不知起于何时,只觉生来污秽,便妄图将自己洗得纤尘不染。
直至褪尽衣衫,他才觉出右侧大腿上一阵刺痛,低头看时,竟有一道三四寸长的伤口,想是那夜自响山寨脱身时,教什么锐物划伤了。
幸而创口不深,只似玉器上洇开的一抹沁色。他沐浴完毕,发上带着水汽,只松松披了件大衫,未着中衣,坐于榻边就着灯火自行上药包扎。墨色长发流泻而下,半掩着素白**,颈间旧日勒痕已经淡去,情爱缠绵留下的印记更是消弭无踪,惟余某些地方透着淡淡的红。
屋里只一点如豆孤灯,四周皆沉在浓黑之中。夜深人静,街衢上有官兵巡哨的动静。容倾侧耳细辨,只觉那脚步声较寻常急切许多,心中疑虑窦生。
正凝神间,忽闻窗棂一声响动。他蓦然抬首,但见一道黑影自窗前疾掠而过,步息虽轻,却逃不过容倾的耳力——那人竟已闯入房中!
他信手抄起榻边几件衣物,隔着黑暗,看也不看便精准甩在那人的脸上,随即拢紧长衫,闪电般系好衣带,面若寒霜。
那闯入的毛贼还算识趣,也不取下蒙头的衣物,只在一片黑暗中连连揖让,口中道:“唐突了姑娘。在下花某,为避追兵,慌不择路,误以为此间无人,这才斗胆闯入,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容倾反手抽出长刀,锋刃直抵来人颈项,冷冷道:“此处有谁是姑娘?”
那闯入者闻声一怔,旋即从善如流,改口道:“原来是位公子,在下眼拙,唐突了。”
容倾不答,只将油灯略举高些,灯影摇曳,映出眼前不速之客的形貌。但见此人身量颀长,腰间悬一支长笛并一柄长剑,虽被衣裳蒙头,略显狼狈,然举手投足间,自是一派清贵气度。
“衣裳还我。”容倾心下微微好奇,观其形貌,似是游历江湖的世家之子,便生了几分探究之意,“看你举止不俗,不似亡命之徒,何以招致官兵追捕?”
那人似有无奈,轻叹一声,抬手取下蒙头衣衫,露出一张英挺面容。虽形容硬朗,开口却温文得体,言谈间隐有笑意:“惊扰公子清静,实乃花某之过。眼下官差迫近,不得已欲借宝地暂避一二,事后再容花某细细陈情,可好?”
说罢,将衣物交予容倾,从容一揖。
容倾头回见得这般人,坦荡从容不似作假。他并未收刀,就着男人的肩膀,缓缓靠近其要害,挑眉道:“我凭什么要助你?谁晓得你是否杀了人、犯了大罪?若是我庇护于你,岂不是成了窝藏钦犯的帮凶?”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步履繁杂,甲胄铿锵,已有官差逐门逐户查来。
那自称“花某”的男人神色一正,抱拳道:“花某绝非奸恶之人,今日之事出于无奈。不瞒公子说,花某是受友人之托,潜入定王府寻人,不料惊动了官兵……当下只得将身家性命托付公子,他日公子有何吩咐,花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定王府……寻人?
容倾眸光一闪,正欲追问,忽听几声嘈杂传来。
官兵已拍响隔壁房门。项德清厉声呵斥:“谁教你们这般办差的?”京师来的贵公子相当看不惯这帮人的作态,眼看便要与巡哨争执起来。
而另一官兵已拍响容倾房门,喝声如雷:“房内之人速速开门!缉拿要犯,官差查检,不得有误!”
容倾心念电转之间,那男人已悄无声息掠上房梁,将自己藏于暗处,气息尽敛。他不禁有些讶异,心道:好俊的身手,莫非是江湖中成名的人物?
不及细想,他将长刀归鞘,随手倚在榻边,披了件外衫便去开门。
“可曾见一腰悬笛剑的男子?”为首的差役将容倾细细打量一番,面容不禁掠过一丝惊叹之色。
容倾淡然道:“不曾见过。”
差役道:“劳请公子容我等入内一观。”
容倾侧身让过,三五差役鱼贯而入。
不过是间寻常客房,屏风上闲挂几件衣衫,榻边倚着一柄长刀。众人四下搜检,开柜启箱,榻底、隅角皆不放过,却是除容倾外,再无他人踪迹。
唯容倾辨得出一丝极细的吐息,于房梁之上,幽暗之处。
一差役瞥见那柄长刀,狐疑看一眼容倾,诘问道:“你作何营生?怎么会携带这类军中之物?”
容倾笑答:“小的不过一介行商,略会些拳脚功夫,自北直隶到贵宝地谋些生计。”言毕,自包袱中取出一函户籍文牃,双手奉上,“此乃路引户籍,请诸位大人查看。”
他这般模样,实在不似奔走江湖的商贾,倒像是华美笼子内豢养的珍禽,娇弱不胜风。那差役摸了摸鼻子,眼神露骨,眯眼将他从头到尾狠狠打量个遍,冷笑道:“哦?做的什么生意?”
容倾不慌不忙道:“苏绣、蜀锦虽名动天下,然京师贵人却是见多了,便不觉得有多稀奇。倒是苗人的织锦,纹样古拙,别具一格,小的此番前往,正是欲瞧一瞧苗人的织锦。”
文牃俱全,房内又空空荡荡,不见他人踪迹。差役们无甚可说,转而问道:“隔壁几间房客,可与你同一路?”
“正是随行的家丁。”
临去前,那几个差役犹不放心,又提着灯,将四壁梁木照验一遍。
房梁处,有浓到化不开的黑影。
但他们终究未觉异样,说了声叨扰,抽身离去。
“你可以下来了。”容倾抬起头,对房梁上的男人说道。
那人身轻如燕,眨眼间便落回地上。
就在此刻,门又被敲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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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误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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