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走后,项德清愈发烦躁,明知不该放任自己,却仍想见那人一面,与他说几句话。遂起身,叩响了容倾房门。
不料应门时,容倾正低头整理衣物,榻上几件中衣凌乱堆叠。且看他两颊微红,青丝垂落直至过膝,颊边几缕碎发,他抬手拂开,喘息微微,露出纤细雪白的颈子,上头有一道红痕,抬眼看项德清时,眼眸里好似含着一汪春水。
更要命的是,屋内竟有另一陌生男子!
项德清脸色登时一片惨白。
“你这般神色为何?”容倾诧异极了,只见面前的男人脸上又惊又怒,不晓得何事惹了他不快,“可是那些差役惹恼了你?先进来说话。”
项德清攥住容倾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几是气声,质问道:“那是何人?容倾,你莫不是昏了头?此番乃是奉旨出巡,岂容你……”
“容公子,这位是?”那男人竟毫无避讳之意,反潇洒起身,近前一步,从容揖道,“在下临安花长奇,草字子殊,一介江湖散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与你何干?”项德清冷笑一声,一把握住容倾的手腕,将人往自己身后带,“倒是阁下,夜半擅入他人居所,所为何来?”
花长奇温和一笑:“在下与容公子正在叙话。”
叙话?
项德清冷笑一声。三更半夜闯入他人屋内,谁晓得按的什么心?抛去那些旖旎的猜测,便是为了容倾的安危,项德清也不免提起十分的戒心。
“放开。”
容倾声音冷硬。
项德清那点心思,容倾岂有看不破的?
月余以来,这位贵胄公子眉宇间流转的情愫,容倾皆看在眼里,看得一清二楚。他不过略说几句温言软语,许些若有似无的亲近,便教这难驯的纨绔俯首帖耳,心甘情愿由自己驱策。
于容倾而言,世间万物皆是他的筹码,便是一分慕恋,到了他手中,也需物尽其用,他从不觉得这有何不堪。
但他既不需要项德清的保护,也厌恶他人的胡乱揣测。
“这位花公子,便是方才官兵追缉之人,他手中握有定王的一些消息。”容倾从项德清掌心之中抽回手腕,雪肤上赫然一道红痕,“去唤张和、王全来,我有要务交代。”
“当真……”项德清讷讷道。
容倾面色骤寒:“项德清,你我有别,此刻是咱家在向你下令,容得你置喙?”
项德清心里咯噔一声,却见二人坦坦荡荡,方知是自己犯了浑,一时情绪上头,失了分寸。他只得赧然道一声“得罪”,匆匆退出门外。
方才那名讳……花长奇?
项德清忽忆起锦衣卫秘档中所载的江湖逸闻。
若此人并非冒名,果真是那位名动天下的临安豪侠?富可敌国、剑术超群,交友遍及四海,俨然武林白道魁首。
这般的人物,怎么牵扯进了这件事之中?
……
须得及早与他说明白才好。
容倾暗忖。
他厌极了那些人的目光,不论是高高在上的赵瞻,还是眼前的项德清。自少时起,他便浸淫在这等露骨的凝视之中,深知自己于他们而言,始终无法平等。权贵们的“真心”,不过是镜花水月;无论如何,他终究只是玩物。
可若真是纯粹的爱慕,却更令他惶恐不安。
“容倾,你还好么?”花长奇嗓音温润如玉,恰如其人,自有一派光风霁月的坦荡。
容倾于紫禁城之中摸爬滚打多年,最会的一件事,便是识人。世人多半心怀鬼胎,似花长奇这般澄澈如明镜之人,实属罕见。
他一时竟辨不出,此人究竟是赤子心性,天真过了头,还是城府深沉至极,连自己也窥不破 。
“无碍。”容倾摇头。
花长奇含歉一笑:“方才那位兄台,似乎对你我有所误会。”
“不过下属而已,何谈误会。”容倾语气淡淡,“倒是花公子,因何夜探定王府,竟惹得官兵大肆追捕?”
此事说来话长。
那花长奇本是江湖中人,生得一副热心肠,最喜结交四方朋友。莫说是朝堂上一二品的大员,便是市井间的贩夫走卒之流,但觉投缘,皆能与他称兄道弟。更兼他重情重义,但凡友人有所请托,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此番前来黔地,正是因着贵州总兵官郭修的一桩请托。那郭修与花长奇是至交好友,修书一封,言辞恳切,请他务必相助探查一人下落。
此人名唤肖子金,是个内官,自京师派遣而来,任矿监税使之职。三日前入定王府后,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时值暮春,西南又潮湿,窗外细雨蒙蒙,遂偌大的贵州城,笼罩在一片渺茫夜雨之中。容倾独坐窗下,手中把玩着自己的一缕青丝,听得花长奇道出“肖子金”三字,指尖微微一顿。
“矿监税使?名唤肖子金?”容倾微微眯起眸子,眼尾挑起几分凌厉。他的指尖落在茶盏上,不紧不慢端起,浅浅呷了一口。水雾缭绕,茶碗滚烫,他似乎无所知觉,指尖烫出了一抹薄红。
这矿监税使,乃是先帝爷在位时所设。彼时朝廷广派内官至各地征收矿税、商税,明里是为充实国库,实则这些宦官往往假公济私、横征暴敛,惹得民怨沸腾,以至于激起数次民变。今上赵瞻登基后,虽撤回了多数税使,然在西南这等矿产丰饶之地,依旧保留此职。
“正是。”花长奇从容应道,目光却不离容倾半分。
眼下这情景,倒有几分趣味。
花长奇独自坐在厅中,四五个精壮汉子分立四周,虽未言语,手却皆按在腰间佩刀之上,一脸提防之色。
而那自称“商贾”的容倾,姿态优雅,坐在他对面的圈椅上。但见此人一袭沉香色直裰,缎面上流动着北直隶时兴的水云纹,外罩一件玄青缂丝比甲,一头青丝并未绾起,懒散地垂在脑后。虽说身子纤弱、容貌昳丽,还有些稚气未脱的脸颊肉,乍看起来温润如玉,然细细观之,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俨然一副审问的架势。
花长奇只觉自己才离龙潭,又入虎穴。
容倾徐徐问道:“郭修为何要寻肖子金?”
花长奇沉吟片刻,却不答反问:“敢问容公子,可是从京师下来的钦差?”
咔哒一声,容倾将茶盏搁回案上,一双眸子黑沉沉睨着花长奇,轻笑一声:“怎么?花公子这是说到一半,忽然察觉我等并非好人了?”
花长奇却坦然道:“非也。花某不才,虽会些武功,却无力救苍生于水火之中。若容公子果真是个商人,此事凶险,花某不愿累及公子。若是钦差,想必正是为此事而来,花某自然无所隐瞒。”
此人……
容倾却心下微动,忽然明了为何此人能结交四海之友,乃至名动天下。倘若一个人坦荡至此,赤诚相待,任谁都不免生出几分结交之心。
倒有意思。
见惯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乍见这般坦荡的豪侠气度,确令容倾生出几分兴致。更不必说这人背后的江湖脉络,若能为他所掌握,将来必有大用。
“说得倒是轻巧,花大侠你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我们可——”项德清双手抱臂,冷嗤一声,出口便是阴阳怪气。
“项德清。”容倾淡声打断。
他缓缓起身,走至花长奇面前,“花公子既然坦诚相待,我等也无需隐瞒。”
说罢,他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上刻“钦差巡察”四个字。
项德清见状,脸色愈发阴沉,只是不再出声。
花长奇目光掠过令牌,神色不变,只拱手道:“蒙容公子信任。既然如此,花某便直言了。此事与一则传闻有关。今岁新年方过,这肖子金便来贵州赴任,随之而来的……是一则流言。”他稍作停顿,见容倾神色专注,方继续道,“这流言关乎先帝遗诏,说今上得位不正,而定王殿下才是真命天子。”
窗外雨声渐急,隐有滚滚闷雷而来。容倾默不作声,只是捻起一缕发丝,在指尖绕转。
几乎是一瞬,他想起数日前在响山寨的所见所闻,白氏兄弟临死之前,也提到过这一则流言。然令他奇怪的是,依赵瞻的性子,必定会在西南安插人手,这则流言,那位君王不可能一无所知。
容倾收回思绪,应道:“我晓得,或者说,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花长奇苦笑:“郭修托我寻回肖子金,也是怕此事闹大,难以收场。谁知这人三日前进了定王府,便再无音讯。花某不擅潜行窥探之事,方才摸到关押肖子金之处,谁知不慎惊动了府中侍卫。”言至此处,他赧然一笑,“一路奔逃,误入了容公子的住处,实在惭愧。”
说来竟是个正道侠士做不来梁上君子,又阴差阳错逃错了地方的……乌龙事。
“无巧不成书。”容倾安慰道,“若不是花公子的误入,我们指不定要一通好找,既然有了线索,那接下来的行动也有迹可循了。”
若是平日里,容倾或许会莞尔一笑,但此刻,他的思绪却在逐渐飘远。
一个京师来的太监,携着遗诏作假的消息。
京城接连发生的命案,又桩桩指向定王。
加之定王与一众土司走动密切,暗中征兵……
——定王想造反。
思及此,他神色渐凝。
“多谢花公子坦言相告。”容倾正色道,“实不相瞒,我等正是为探查遗诏流言而来。如今定王身上疑点重重,这两日我欲亲自夜探王府,届时还望花公子相助引路。”
他自然不会将内情和盘托出。
民间虽流传“定王以苗人巫蛊操纵昭王造反”的谣言,但对那两起血案却一无所知。容倾既不能尽数告知,亦不能让花长奇脱离视线,以免这位坦荡的大侠无意间走漏风声。
花长奇何其通透,怎会看不明白容倾所想?
“好。”花长奇爽朗一笑,伸出手来。
容倾会意,与之击掌为盟。
他素来喜与聪明人打交道。
众人立时制定夜探定王府的路线,并在天亮之后,与贵州城内的厂卫暗桩走动,尽力确保本次夜访万无一失。
容倾心下却有几分微妙的焦躁。
他直觉离真相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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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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