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润春死了。
此人或可称为“帝师”,当年今上赵瞻年少尚为皇子,未就藩时,便是由此人担任讲官,授以经史。待赵瞻十五岁封昱王,出镇西北,何润春随行,擢为王府教授,朝夕侍读。直至赵瞻登基,方迁礼部右侍郎,后致仕留京,加赠太子少宾虚衔。
虽贵为“帝师”,何润春却与赵瞻关系平平,反而与昭王、定王投缘。昭王素有侠义之气,定王则年岁稍长,性子沉稳,何润春常与二人交流学问。后三位皇子各自就藩,何润春随了赵瞻。
赵瞻对这位老人面上客气周全,私底下却是虚与委蛇,连个太子少保的虚衔吝于赐予,可见其猜忌疏远之意。群臣私下认为因何润春与昭王早年走得过近,才致使他失了圣心。
而如今,这位老臣悬梁自尽了。
容倾俯下身,细细探察何润春的尸首。老人年约六旬,形容枯瘦,身着时下士人流行的道袍,灰色袍袖之上浸透着大片的血迹。死因确是自缢无疑——只见他面目狰狞,脸色青紫,舌出数寸,脖颈上赫然一道触目惊心的勒痕。其左手腕处有一道深刻的伤口,显然是生前割腕放血,用以书写。
“据府中仆役所言……”项德清立于一旁,神色万分凝重,“何少宾近日心神不宁,屡屡向其长子何荣之探问朝廷动向。直至昨夜,其忽而状若疯癫,嚎哭不止,逢人便道‘吾害昭王也’!府中上下皆惊惶,好一番安抚,方劝得他回房独处,说要伏案书写。待子时一过,何荣之见房中烛火骤熄,便入内掌灯,才惊觉何润春已然自戕身亡。”
“如此说来……”容倾眉头紧锁,他绕着何润春的尸首缓缓踱步,堂屋外头隐隐传来啼哭声,正是何润春的一众家眷,“此事已在府中传开,难以遮掩了?”
项德清颔首:“正是。昨夜何少宾举止极为异常,府中仆役无不惊惧,私下议论纷纷。纵使其子严下禁令,也难堵悠悠众口……况且近日来六位官员骤然下狱,朝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我已遣人前去敲打涉事官员,不过此事,怕是压不住了。”
这位锦衣郎办起事来,倒有了几分干练的模样,言语间再无往日的轻佻。只是他的目光如影随形,紧紧黏在容倾的身上,似乎在期盼容倾给他什么回应。
容倾恍若未觉,径直问道:“血书何在?”
“已被韩靖忠遣人取走,”项德清回道,“此刻……想必已快马呈送入大内,万岁爷当是知晓了。”
容倾不语,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奇也怪哉,这韩靖忠手眼通天,甫一案发,就飞扑过来,取了那重中之重的血书,生怕容倾摸到一丝一毫。
莫非正是韩靖忠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不大可能,但此人说不定知晓内幕,与幕后之人是同伙……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厂公倒是麻利,一旦涉及他自个儿的脑袋,跑得比谁都快,人一死就凑了上来——那血书上所言何事?”
项德清薄唇紧抿,咬牙切齿道:“……韩靖忠那厮勒令何荣之封口,我率人赶到时,韩靖忠已然入宫了。”
“如此看来,那血书所言之事,只有何荣之、韩靖忠知晓了?”容倾冷笑一声。
“当是如此。”
“项百户。”容倾的目光掠过何润春的尸首,而后与项德清对视一眼,“事不宜迟,我即刻入宫面圣,言明血书之重,或可一睹血书。你则率人看守何府,细细盘问何润春家眷以及仆役,尤注重何润春近年间与哪些人交往甚重。”
项德清一怔,他看着容倾,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讷讷道:“你……”
“让你办差,你好生去办即可。”容倾并无闲心抚慰贵公子,更懒得听他多言,他袍袖一甩,抬脚便向外走去,“恁多废话!”
徒留项德清一人留在屋里,身旁赫然躺着何润春的尸首。他只觉脖颈上似乎多了一条锁链,锁链的主人便是容倾,容倾一扯,他就向前踉跄一步,既是一种屈辱,又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悸动。
而这条锁链,正是项德清的自尊。
……
乾清宫,暖阁。
赵瞻正临窗而立,他手持一柄湘妃竹泥金撒扇,此刻正不疾不徐轻叩手心。他出神凝视暖房里豢养的孔雀,一只翠色,一只雪色,皆体态痴肥,显然是娇养的奇珍。
“奴婢容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倾伏地请安,声音清脆中透着沙哑。
“平身。”赵瞻并未回头看他,仍旧凝着孔雀。天光在帝王的脸上徘徊,容倾看不清赵瞻的神情。
容倾斟酌语句,利落起身,正欲开口,却听赵瞻语气沉沉道:“你回来得正好。今日早课,三郎与五郎当众厮斗,闹得沸沸扬扬……容倾,你陪着五郎长大,最清楚他的心性,朕已经罚过两个孽障,你去看看五郎罢。”
赵珝与三皇子动手?!
容倾猛地抬头,几乎是不可置信。
依他对赵珝的了解,此子与皇兄皇姐并不亲近,独善其身尚且来不及,怎会莫名其妙与三皇子打到一起去了?
“奴婢教导无方,还请万岁爷责罚!”来不及细想,容倾当即跪地请罪,他暗叫不妙,这血书怕是难取了。
显而易见,赵瞻相当不悦。
前有昭王旧案,后有儿子斗殴,虽是巧合,但对于赵瞻来说,哪怕后者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摩擦,经近来之事放大,也能小事化大。
赵瞻不再言语,徒留容倾一人冷汗涔涔。
片刻后,他果断暂且放下血书一事,语含痛惜道:“奴婢近日在外奔波,疏忽了五皇子,真是罪该万死!奴婢这就前往乾东五所,安抚五皇子。奴婢之只求万岁爷稍稍舒心,莫为琐事烦扰……”
“烦忧……”赵瞻幽幽长叹,“容倾,朕如何不烦忧?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纵使生在皇家……”他蓦地止住话头,自嘲一笑,而后转身向容倾缓缓走来。
“奴婢办事不力,让万岁爷伤心了。”容倾谨慎说道,随着赵瞻走近,他的身子渐渐僵硬,“未能速将此案水落石出——”
“与你无关。”
赵瞻令他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巴掌大的脸,因睡眠不足,脸色苍白,眼下泛青,赵瞻的指腹擦过那一抹倦怠的青色,随后移到小巧的下颌,把玩猫儿一般,轻轻摩挲了几下。
他道:“去罢。”
容倾掩去眼底的失望,他面色如常,躬身行了一礼:“奴婢告退。”
出了乾清宫,容倾暗自忖度几番,决定徐徐图之,先去瞧一瞧赵珝。
此事急不得。
显然,赵瞻的一切反常,均拜血书所赐。他心知肚明容倾的意图,却以“皇子斗殴”一事将容倾支开,便是不愿让容倾参与过深。
恐怕那位教唆昭王之人,赵瞻已然知晓了。
……何润春究竟写了什么?
容倾面若寒霜,疾步向乾东五所而去。
……
“为何动手?”
容倾语调冷清,他立于赵珝身前,微弯下腰,掰过小孩的脸,瞧见脸颊上的一大片淤青。
“……没什么。”赵珝含糊道。
“你三皇兄大你两岁,力气比你大得多,你与他打,不是以卵击石么?”容倾蹙起眉尖,内侍们端来跌打损伤的药膏,他接过,打开其中之一,用指尖挑起些许,在赵珝脸上均匀涂抹。
药膏凉丝丝的,容倾的指尖也凉丝丝的,赵珝任凭他在自个儿脸上涂抹,涂到一半,这小孩忽地一吸鼻子,眼眶慢慢红了。
“丈夫有泪不轻弹。”容倾淡淡道,“你哭什么?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哭塌了紫禁城,那拳头也收不回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圣贤书,教你挥拳向兄长?”
“父皇罚我抄书三百遍。”赵珝生硬转开话头。
“罚得好。”容倾屈起食指,轻敲赵珝的额头,“最好叫你再多抄点,待抄到手断了,你才知道何为‘君子动口不动手’。还伤到哪了?”
赵珝好生委屈,他挽起袖子,露出青紫色的胳膊肘,嘴里嘟囔道:“在背后嚼舌根也算君子么?”
“嚼的什么舌根?”容倾耳尖得很。
赵珝闭上了嘴,死活也不肯说。
“明月。” 容倾目光转向窗下软榻上发呆的少女,“你说,五殿下因何斗殴?”
“啊?” 明月如梦初醒,她怔怔看着容倾,目光复杂且悲伤,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早课时……五殿下与三殿下相撞,三殿下说了句……说了句不中听的,两人便扭作一团……”
“三殿下说了什么?”容倾视线落回赵珝脸上。
“他说……说你是妖人!”赵珝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直掉,他一头栽进容倾的怀中,一字一句哭泣道,“姐姐……我错了!我不该出手打人……父皇可有责怪你?”
容倾闻言一怔。
他万万没料到……
赵瞻临幸宦官,宫中必定会有风言风语,但碍于帝王威严,太后也受到压制,自然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三皇子年少轻狂,口不择言以此羞辱赵珝,本非大事。只是……
容倾心底竟涌上一丝酸楚。
他蹲下身子,取出绢帕,仔细拭去小孩脸上的眼泪:“三殿下口出恶言,是他德行有亏。你与他置气,岂不是自己也成了他那样的人?你父皇最爱仁孝恭谨的孩子,你若要博得圣心,应当常常自省,以君子之风约束自己。”
“不……”赵珝嗫嚅一句。
容倾这下未能听清了,他的指尖拂过小孩的脸颊,无奈道:“刚敷的药膏,倒教你哭没了。”
赵珝立马憋住了眼泪。
他时辰紧,不能待太久,略查一番赵珝的功课后,便要赶去乾清宫待命。方出院子,背后传来明月颤巍巍的声音:“容倾,请留步……我有话问你。”
容倾闻言驻足,回望明月。
庭中桃树将要盛放,一树嫩绿浅粉,少女立于红墙绿瓦之下,倏然以绢帕掩面,泪水涟涟。她抽噎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容倾默然不语,一阵料峭春风吹过,他青色的衣袍猎猎作响。良久,他几不可闻道:
“嗯。”
而后转身离去。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身后桃花簌簌而落。
赵珝(纯良小孩未黑化版):你骂我姐姐,我打你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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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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