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杭州站在季家别墅那间过于宽敞的书房里,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家具。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红木地板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漂浮着微尘,以及一种名为“体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他看着养母,那个被外界尊称为季教授的女人,正背对着他,在靠墙的那个占据了整面墙的紫檀木文件柜前,微微佝偻着翻找。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很不“季教授”。在季杭州的记忆里,养母永远是优雅、从容、逻辑严明的,无论是在大学讲堂上,还是在家族产业的董事会议里。此刻,这种失序感,反而让季杭州心头那点微弱的、可耻的期待彻底熄灭——她并非出于不舍,只是不习惯由她掌控的剧本出现偏离。
“找到了。”
季母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硬质文件夹,封面上印着某知名律所的烫金徽标。
她走到巨大的书桌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抬眼看向季杭州,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这个她法律意义上的儿子。
“杭州。”她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刻意调整过的平稳,但尾音处一丝极细微的颤抖泄露了某种情绪,或许是尴尬,或许是别的什么,但绝不是季杭州童年时幻想过的母爱。“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她的视线掠过他身上的衣着,与这间书房里奢华厚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季杭州垂下眼睫,避开那道审视的目光,盯着地板上一条深刻的光痕。“嗯,毕竟不需要收拾什么,很快。”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没有赌气,也没有眷恋,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的行李确实不多,在这个家生活了近十九年,属于他的痕迹少得可怜,大多锁在顶楼那个常年阴冷的杂物间里。那些承载着荣誉的奖杯、证书,早就不在了,如今也不知散落在哪个回收站里了。
而自己身上包里的,才是真正属于“季杭州”这个个体的东西,是他专门带来的文件,与“季家”彻底无关的重要刀柄。
季母似乎被这种平静刺痛了,她绕过书桌,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光滑的表面。
“你真的……”她顿了顿,那句“非要这样吗”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被更符合她身份和目的的措辞取代。
“……唉。”
一声叹息,包裹着无奈、不认同,或许还有一丝如他的识时务者?季杭州分辨不清,也不想分辨。
他依旧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裤子的膝盖上。
“没事的,”季杭州重复道,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办理好了,我就出发。”
他需要这场“仪式”来斩断一切,然后,去完成那场荒诞的、充满道德绑架的交易——为季洲泽,那个他名义上的弟弟,去寻找渺茫的、不知是否存在的“蛊源”。
季洲泽的病,不属于生理性疾病,而是人为造成,至于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成这样的,谁都不知道,现在的季杭州却要为此去经历未知的冒险。
而这所谓的责任就理所当然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仿佛他存在的全部价值,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为季洲泽而牺牲,这或许就是季家领养的代价,是了,他应该知道的,大学的自由给他淡忘了而已。
“财产问题,”季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打开文件夹,取出几份文件,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你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赢回来的奖金,还有一些演出收入,我这里都替你记着账。”她推过来一份银行流水明细打印件,上面用笔标出了数笔款项,旁边还有手写的备注,字迹娟秀工整。“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了,我和你爸爸一分没动,都给你放着。今天……印好章,我们就……”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季杭州终于抬起眼,看向那份流水单。
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是他无数个日夜在练功房挥洒汗水,用脚尖的磨损、腰背的酸疼,甚至几次险些断送职业生涯的严重伤病换来的。
那是大学体验过自由才萌发的苗头,想要以此来断开季家对他的掌控,想要那份独有的自由。
人尝过糖果,就会永远幻想,什么时候才可以光明正大的吃上完整的,满足的大块糖果。
“即使解除了领养关系,”季母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游离在文件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微弱起来,这与她平日里的强势判若两人,“你还是可以回来,看看我们的。你明明……最听话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季杭州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听话。
因为他“听话”,所以从小就任意随着季洲泽的针对,哪怕季洲泽带人故意堵他、撕毁他比赛的演出劵、恶意嘲弄他的名字——“杭州?哈哈哈,爸妈去杭州捡回来的,就跟随便的一样!”——他不能反抗,因为要“懂事”。
因为他“听话”,所以高中时即便展现出惊人的舞蹈天赋,也被要求必须先保证文化课成绩,不能“玩物丧志”,因为季洲泽的原因,必须跳舞而不能选其他的专业。
因为他“听话”,季家对他的领养,所以他必须为了救弟弟,去完成那个虚无缥缈、吉凶未卜的任务。
“听话”,是套在他脖子上最沉重的枷锁。
他没有回应那句“可以回来看看”,只是沉默地看着养母将一式三份的《解除收养关系协议》平整地铺在桌面上。
协议条文是律所精心拟定的,措辞严谨、合法。明确了双方自愿解除关系,并特别注明了季杭州在收养期间通过个人才艺比赛、演出所获得的奖金及劳务收入,共计人民币一百八十七万六千四百元整,经双方确认,归季杭州个人所有,由原收养方季氏夫妇在协议生效后七个工作日内,一次性支付至季杭州指定账户。协议其他条款则声明,解除关系后,双方权利义务终止,季杭州不再享有季家遗产继承权,同时也不再承担对季氏夫妇的赡养义务。
合理性无可指摘。
季家保全了大部分财产,也撇清了他未来可能带来的“麻烦”,甚至还彰显了“公平”——你看,你的钱,我们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至于季家庞大的家族产业和教授夫妇积累的财富,自然与他这个“外人”再无瓜葛。
而那份“公平”,此刻读来,更像是一种施舍,一种用以安抚他们自身或许存在的、微弱愧疚感的工具。
季母从笔筒里取出一支昂贵的钢笔,拧开笔帽,先在协议末尾“送养人(收养方)”的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有些虚浮,不如平日有力。
她将笔递给季杭州。
季杭州接过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动。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被送养人(被收养方)”后的横线上,签下了“季杭州”三个字。他的字迹是行楷带有他本身的特点,带着一种流畅的骨力,与养母的字迹迥然不同。
这个名字,是烙印,也是讽刺。
季,是领养家的姓氏。
杭州,是他被遗弃的城市,也是他被赋予的、时刻提醒他来历的符号。
接下来是盖章。
季母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两枚印章。
一枚是养父的私人印鉴。
一枚是养母的。
她挑眉看了眼季杭州,“你用不用再看看文件,杭州。”
季杭州不想再等,“不用了。”
“好,只要,你不后悔。”
她先拿起养父的那枚,在印泥上仔细地蘸了蘸鲜红的印油,然后,用力地、郑重地盖在她签名旁。
接着,是她自己的。
“咚。”
“咚。”
两声沉闷的轻响,像是命运的槌音,敲定了过往的终结。
鲜红的印鉴覆盖在签名之上,像两滴凝固的血。
协议,正式完成了。
具有了法律效力。
双方自愿解除的协议下,鲜红的印章盖下,协议正式完成。
从此,他与这个显赫的家族,在法律上,再无瓜葛。
季杭州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协议,仔细地折好,放进随身的双肩包内层。
“杭州啊,要不你再看看文件吧。”
季杭州看季母说过了两次,缓缓展开文件,一页一页翻看,突然,夹在最后的一行彻底提醒了他。
标注:若被收养方无法带蛊源,完成解蛊,则一切以上合约全部作废,必须由养父母方全权负责责任管理收养方的人身权益。
这就是给季杭州的压力,没带回去蛊源救不活季洲泽,不但不能解除领养,还要全凭季家安排他以后的人生。
季杭州深吸一口气。
动作不急不缓,甚至带着一种舞蹈收势般的仪式感。
他拉上背包的拉链,将包背在肩上。
背着那份决定了他未来的文件。
他抬起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清晰地、平静地看向那个刚刚在法律上与他解除了关系的女人。
“阿姨,”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我先走了。”
“杭……”季母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但始终没有泪水流下。
那声“阿姨”跟以往的截然不同,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将两人隔开千里之遥。
季杭州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向书房门口。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那是常年舞蹈修炼出的仪态,在此刻,更像是一种不屈的姿态。
他拉开门,外面是明亮得过分的走廊。
他没有回头,一步步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宅邸里回响,渐行渐远。
身后,那间奢华的书房里,只剩下季母独自站在原地,季母看着季杭州先走的背影,眼眶微微泛浊,雾眼朦朦,低落手背的水,炸开一片片以往的回忆。
对着桌上那份墨迹未干、印鉴鲜红的协议,以及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属于那个她养育了二十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养子的气息,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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