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仿佛还黏在耳膜上,久久不散。
季杭州背着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茫然地站在这个名为“懷華南”的出站口。
周围的人流像涨潮的海水,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
飞机穿透云层,下方不再是熟悉的、被道路和楼房切割得规整的都市图景,而是无尽的山峦,绿得汹涌,绿得霸道。
那绿色并非赏心悦目的翠色,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墨色的葱郁,层层叠叠,如凝固的绿色波涛,从视野的尽头一直翻滚到脚下。
他睁大眼睛搜寻,竟真的看不到一丝人类建筑的痕迹,没有反光的玻璃幕墙,没有火柴盒似的田垄,只有一片原始的、蛮荒的、沉默的葱绿。
青山脉脉绿如茵,层林尽染翠色深。
恐怕就是这般景象了,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幽深。
飞机落地时,舱门开启,一股与空调冷气截然不同的风涌入。
那风带着南方夏季特有的湿暖,裹挟着泥土、植物根茎被曝晒后散发出的清苦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花香。
这就是季洲泽踏足之地第一口呼吸到的空气吗?
季杭州深吸了一口,肺叶却感到一丝莫名的滞涩。
蛊,这个只存在于志怪小说和神奇传闻里的字眼,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存在?它真的能悄无声息地改变一个人,甚至夺走一个人的神智吗?
季洲泽到底是到了怎么样的地方,才发生那样的事情,蛊,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存在,自己会不会像沈凌□□中说的那样,季杭州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怎么会真有那样的东西在。
季杭州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些荒诞的念头甩出去。不可能的,一定是某种未知的病毒,或者是误食了有毒的植物,科学的时代,怎么会真有那种东西存在?
走出机场,寻找交通工具的过程就是一场漫长的迁徙。
第一程是出租车。
司机一口浓重的湘西口音,季杭州连说带比划,才让对方明白了要去长途汽车站。
车窗外的景色从略显现代化的机场区域,迅速过渡到低矮的楼房、嘈杂的集市,然后是绵延的稻田和开始显现轮廓的远山。空气中那股陌生的气息越来越浓。
长途大巴更是一种煎熬。
破旧的巴士里弥漫着烟草、汗液和某种腌制食物的混合气味。
引擎吃力地咆哮着,车身随着崎岖的山路不断颠簸、摇晃。
他紧紧抱着背包,里面装着季洲泽的行程记录打印件、一些打印的关于湘西民俗的零散资料,还有几本他临时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少数民族巫蛊文化的书籍——他自己都觉得这种行为很荒谬。
邻座是一位带着活鸡的老太太,鸡在编织袋里偶尔发出“咕咕”声,羽毛和尘土在阳光穿透的车窗光束里飞舞。
他尽量缩在靠窗的角落,看着道路从柏油变成水泥,再变成坑洼不平的碎石路。
两旁的植被越来越茂密,山势也越来越陡峭,仿佛巨大的绿色屏障,要将这辆小小的巴士吞噬。
大巴车转公交车。
这所谓的公交车,更像是一辆经过改装的中巴,挤满了带着山货、大声用方言交谈的当地村民。
他们投向季杭州这个明显是“外乡人”的目光,带着直白的好奇和审视。
他努力分辨着站牌上模糊的字迹,对照着手机里弟弟留下的图片——那是一张拍摄于某个路口的照片,旁边有一个褪色的、写着“通道”字样的旧牌子。
他全靠这些零碎的图像信息,像玩一场现实版的寻宝游戏,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自己的位置。
每一次下车、换乘,都伴随着强烈的忐忑,生怕一步走错,便彻底迷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绿色迷宫里。
说实在的,他内心的迷茫几乎要溢出来。
一个路痴,凭借着季洲泽手机里断断续续的图片线索,独自闯进这完全陌生的地域,这本身就像一场豪赌。
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地图上完全没有标记的零星木屋,或者干脆就是一片空白的区域,心头那份不安如同藤蔓般疯长。
这里,是不是过于偏远了些?
天色,就在这不断的颠簸和确认中,一点点暗了下来。
夏季本该昼长夜短,但当他终于在一个挂着“伢囤堡镇”牌子的站台下车时,看了看手机,时间已指向晚上九点。
暮色早已垂落,远山只剩下黝黑的剪影,近处的灯火稀疏而昏黄,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笼罩下来。
从早上出发到现在,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不仅消耗了他的体力,更磨损了他的精神。
在这场漫漫征途中,语言也成了一道逐渐加厚的壁垒。
从进省开始,他听到的普通话就带上了明显的口音,越往深处走,那音调越是奇特,卷舌、尾音都透着古奥的韵味。
到了这里,他与小店老板的沟通已经需要大量的手势辅助,对方的话语在他听来,如同加密的咒语。
他随意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招待所,招牌上的霓虹灯缺笔少画。
前台是个打着哈欠的年轻女孩,他用身份证登记时,女孩多看了他几眼,似乎很少见到他这样的外来客。
对比了一下手机地图和季洲泽的行程图,许多照片里出现的小路、溪流,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标识,更别提那些隐藏在深山里的寨子了。
季杭州眉头紧锁,从背包里翻出那几本关于蛊术的书籍和打印的文献。纸张在手上显得格外脆弱,上面那些光怪陆离的记载——虫蛊、情蛊、怕蛊……读来如同天方夜谭。
他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人,本应对此嗤之以鼻。
突然……他挽起左臂的袖子,肘关节内侧,一个触目惊心的水泡暴露在空气中。
那水泡有硬币大小,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中心区域则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白色,仿佛被什么强酸腐蚀过,又像是被烈火灼烧后的溃烂。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带着腐蚀感的疼痛,正从那里清晰地传来。
这伤口出现得极其诡异,毫无征兆地长了出来,开始迅速恶化成现在这样。
沈凌铃的话,或许真的有几分可信度?她是民俗学的研究生,方向就是西南少数民族的神秘文化,据说她导师在这方面是权威。她看到季洲泽在观察室的模样和检测报告以及母的描述后,直接认定是中蛊了。
不过世上光陆神离,就如老人常说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也是,在这异乡昏暗的房间里,胳膊上这诡异的伤口,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穿了他所有的科学信仰和侥幸心理。
对于独行的季杭州来说,前路依然是一团迷雾。
季洲泽的行程记录只到“伢囤堡镇”,再往后,就只有一些零星的、没有明确地标的风景照了。
他该往哪个方向走?去找谁打听?光是到达这里就已经耗尽了心力,接下来的寻找,更像是在大海捞针。
“铃——你总说
在一起
会不会
感到厌倦——!”
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他几乎从床上弹起来。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身上的牛仔裤口袋,又慌乱地翻找旁边的背包侧袋,最后才在皱巴巴的枕头下面找到了正在震动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沈凌铃”的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而有些沙哑:“喂……”
“杭州哥哥,是我呀。”电话那头传来沈凌铃清脆活泼的声音,与此刻他周遭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季杭州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现在不是沉浸在个人情绪里的时候,任何一点线索都至关重要。“也可以,我只有季洲泽手机上行程的路线,”他顿了顿,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你看看他手机里有没有拍摄的照片,风景照,最好的有寨子那种,有明显建筑的。”他需要更具体的地标,而不是这些笼统的山景。
“杭州哥哥,你这语气跟我导师也太像了吧,一板一眼的。”沈凌铃在电话那头轻笑起来,但笑声很快收敛,“不过,既然杭州哥哥都这样说了,收到啦!”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翻动声,显然是沈凌铃正和季母一起查看季洲泽的手机相册。
“噢,还有别人的照片呢。”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随即是按键放大图片的细微声响,“真是漂亮的女孩,太好看了。”那赞叹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季母似乎在旁边推了推她,沈凌铃恍然回神,“杭州哥哥,你看看吧,太多了,我就都发给你了。”
至于那张有人的照片——一个穿着民族服饰、笑容明媚的少女,背景是古老的吊脚楼——沈凌铃犹豫了一下,手指飞快操作,将照片保存到了自己的手机里。
手续问题什么的只是借口,她主要是担心季杭州看到有关季洲泽,会联想到更多,情绪更加低落。
“嗯,谢谢你,麻烦了你了。”季杭州干巴巴地道谢,此刻他无心寒暄,只想尽快看到照片。
说完,不等沈凌铃回应,他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耳边传来的忙音,沈凌铃撇了撇嘴,“真的是,这个季杭州。”她转头对一旁面露忧色的季母说:“季妈妈,季洲泽的手机先借我,他里面照片可能还有用。”说完,她抱了抱季母,像是给予安慰,然后便匆匆离开了季家。
季母看着沈凌铃离去的背影,暗暗打算,依照沈凌铃这个性格,肯定去帮忙季杭州,这样就不会是季杭州一个路痴的他连地方都找不到了。
默默从木盒中,取出雪茄,指刀一切,不紧不慢点燃了起来,轻呼的云烟久久未散。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
季杭州立刻点开微信,沈凌铃打包发来的照片正一条条加载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第一张,那风景图是连绵的青山。
他手指滑动,一张,又一张……他的心,也随着这些定格的影像,沉向了那片更深、更未知的绿色迷雾之中。
旅程,似乎从现在,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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