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回忆起艾略特,李厘总是难以平静。
彼时,在B3区的安全屋里,面对凌乱的现场,斑驳的血点,李厘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该做什么。
她感觉很冷,嘴唇不停地发抖,安全屋并没有守护安全,记忆中姐姐李微那不甚清晰的形象,突然与艾略特重叠了。
这让她胃里翻腾作呕,手指不自觉地抠挖着手心。
哪怕他们除了同为人类之外,没有任何地方相像。
面对明显是经历过搜检的现场,李厘后知后觉感受到暴怒,本能让她想冲去隔离区的监工据点,她会很讲道理,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与此事无关的人,但哪怕有一点关联,她都不会放过。
赞恩理智而冷酷地否决她:“数据分析:袭击成功率低于12%,你死亡概率87%。”
李厘骤然明白,赞恩是在说,她太弱小。
同样冷静的,赞恩扫描现场:
环境拓扑重构(0.3秒)
激光网格覆盖安全屋,粉尘轨迹显现为银色粒子流:暴力闯入路径(门板呈放射状碎裂,冲击方向判定为外部爆破)。
血滴形态分析:抛洒高度1.2米(与艾略特坐姿喉部高度吻合),氧化程度显示发生于6-8小时前。
生物信息萃取(1.2秒)
声波共振采集地缝血痂,DNA比对确认为艾略特。
血迹检出高浓度神经抑制剂MX-7,混合抗凝血剂。
微痕迹分析(核心耗时2.8秒)
红外光谱扫描墙根:半枚靴印压痕深3mm,纹路匹配教会惩戒部队制式军靴(型号“铁毡-III”)。
菌丝能量残迹:角落残留的深紫色荧光粒子(哀恸绒缓冲器材料),呈被定向能量武器灼烧的结晶态,证明艾略特曾启动缓冲器抵抗。
所有的数据汇聚成箭头,指向通往B1区的垂直通道,那是前往脊髓液采集室的运输路线,李厘对那个位置很熟悉,她在管道与管道间的缝隙窥视,很多罪犯和流放者就是从那里被运走,有的会回来,更多的人一去不返。
李厘看到赞恩投射的全息影像中,MX-7分子结构旁标注着:生物用途:确保供体在清醒状态下感受每毫升脊髓液剥离。
赞恩的扫描光最后定格在墙角,那里有半片被踩碎的止痛膏空罐,李厘辨认出那是她曾带给艾略特的礼物,金属外壳上反向烙印着半枚指纹。
看着赞恩默默将那半枚指纹扫描,录入数据库,李厘也看着他突然攥碎手中的锈铁管。
李厘手指有些颤抖,捡起被踩碎的空罐:“他们终于有时间杀人灭口了?”
赞恩的声音频率压低至危险波段:“他们带走的是‘证据’,不是‘人’。”
踩着安全屋那片被血渍浸染的瓦砾,李厘下意识地重复她在垃圾堆里捡垃圾时的翻捡动作,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她必须干点什么。几乎是在赞恩的纵容下,经他提醒,瓦砾堆的深处,李厘的指尖触到某种坚硬而光滑的异样。
李厘的手指抽动,拨开染血的碎布——半截被踩裂的透明盒显露出来,里面卡着一枚褪色的全息芯片,标签印着模糊的字样:维恩课题组·晶簇神经催化效率验证模型。
芯片插入赞恩的读取端口后,投射出艾略特二十岁的影像——白大褂整洁挺括,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跃,讲解着脊髓液催化能效曲线。年轻的嗓音带着未曾被碾碎的锋芒:“损耗率低于0.3%才是可持续的……”
扫描芯片数据的同时,赞恩已经将数据储存进数据库深处,标记为‘关键证据K-7’,加密等级提升至最高。
李厘突然明白艾略特为何总盯着赞恩的胸口看:这具钢铁之躯里,仍住着能一眼洞穿谎言的研究员。
原来艾略特长的是这种模样,和现在大不一样,李厘又重新认识他更多一点。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层层搜检中保护下它,这应该对他很重要。
赞恩说,他曾经在扫描艾略特的时候,察觉到皮下埋藏着异物,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个芯片。
李厘握紧那枚芯片。
回去的时候,李厘的手掌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底压着张便签纸,字迹因潮湿晕染:
给老师带的咖啡豆,他总嫌酸。
娜塔莎说今晚舞会……得修好投影仪。
——艾略特·维恩,新星历37年收获节
背面是一幅潦草涂鸦:一只戴眼镜的绵羊,标着‘导师’,被一群西装革履的狼包围,角落写满李厘看不懂的算式。
艾略特的字写得也很好看。
后来,李厘时不时就会潜入B3区,仿佛一只真正的老鼠,长时间的潜伏管壁之间,又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企图找到有关于艾略特去向的线索,为什么突然被惩戒部队带走,哪怕是死亡的讯息。
而B3区一如既往,消失了一个人,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提都没人提起。
从那时候开始,李厘的体能训练不再需要赞恩监督,晶莹的汗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带着滚烫的热量,流进眼眶,又从眼眶辗转流出。
自凹陷的眼窝滚落,继续向下,划过颧骨突出的轮廓,流至下巴,最终没入那如刀锋般嶙峋的锁骨凹陷。
她还如此弱小,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但曾经萦绕心间那没来由的烦躁,她一度凭借学习新知识去压制,如今却在心中凝聚成一个她渴望对抗的轮廓。
需要对抗的并非血肉之躯,李厘还不清楚那最后会成为什么东西。
体能训练后,血液会在皮肤下如滚水一般沸腾,李厘同样练习去消化。
她还不懂得如何举办舞会,也请不到很多宾客,她只有一个逐渐拓宽的工作间,里面堆满了她慢慢收集的金属边角料和工具。
收集工具很困难,主要是贵,要在黑市讲价还价。收集材料相对简单,需要亲身上阵捡垃圾,但也相对便宜。
李厘在金属板上用炭笔描画简单的侧面线条,然后直接在薄铜板上勾勒出大致形状——头颅、肩膀、胸膛。
角磨机轰鸣着,火花四溅,切下几块歪歪扭扭的铜片。
李厘没有条件做泥模,全凭感觉下刀。
没有沙袋,她就找了个旧轮胎垫着。大木槌“哐哐”地砸向铜板,砸出大致的额头凸起和下巴的弧度。小一些的圆头錾子和铁榔头接着上阵,在背面叮叮当当地凿出眼窝的凹陷和鼻梁的隆起。
铜板被她敲打得坑坑洼洼,边缘也卷曲不齐,带着一种原始粗犷的力量感。
在人像胸膛的位置,她提前用角磨机小心地切开一个比火柴盒略大的方孔。在里面焊接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盒子,这可算是她唯一精细点的操作,盒子一角甚至有半截被踩裂了。
戴着被火星烫出小洞的手套,把裁切好的几块铜片勉强拼合在一起,接缝处宽窄不一。
焊枪的蓝色火焰舔舐着铜板,她笨拙地将它们烧熔连接。
焊疤如同丑陋的蚯蚓爬满接缝。
她无心细细打磨,只给角磨机装上粗糙的砂轮片,‘嗡嗡’地磨去最扎手的毛刺与凸起的焊疤,留下满身深刻的划痕与磨痕,表面的锤印与凹坑亦清晰可见。
她打开那个透明小盒,最后确认一下,轻轻合上盒盖,仿佛关进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铜像看起来饱经沧桑。
姑且算是完工了。李厘客观地品鉴,看起来不太像,与其说像艾略特年轻时的样貌,这样粗糙的技巧,也只能还原流放后的艾略特。
铜像在灯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表面的粗糙、焊痕、锤印和刻字都诉说着底层的贫乏。
这是李厘第一次做塑像,李厘诚邀赞恩评价。
赞恩并没有批评李厘落后的铸造工艺,修长手指一寸寸拂过铜像坑洼的表面,焊疤的凸起在扫描仪中化作数据流。赞恩的蓝瞳微微闪烁,指向锤印中状似泪痕的凹槽,胸腔发出平稳的嗡鸣:
“人类称此为‘悲伤的金属记忆’。你选择铸造流放后的他,而非全息影像中的研究员——为什么?”
李厘其实没有什么深刻的想法,只回答道:“大概是我更熟悉这样的艾略特...有的时候我会感觉很奇怪,如果我没在打捞点遇见他,如果他没有被流放到地下,他在飞地上还是研究员的样子,让我感觉很陌生,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顿了顿,李厘感慨道:“然而事实是我们确实产生了交集,赞恩,你知道吗,其实我对飞地没有什么想法,哪怕你来自那里,艾略特也来自那里。但那都跟我没有关系。”
“但最近我隐隐有所感觉,事情不该是这种样子,艾略特和他的老师,不该是这种结局。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我想不通,也还不想问你。”
“因为那需要我自己去弄明白,其他人如何说,最终答案对我来说都很漂浮。”
“现在对我而言就很好,一直以来我都依靠着自己。”
“就让我按照我自己的节奏来。”
“我们都不要心急。”
人像最终被固定在一块厚重的、边缘没怎么处理的破木头底座上。
李厘拿着沉重的角磨机,换上一个细小的切割片,屏住呼吸,在粗糙的木头上小心翼翼地刻下四个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大字:
致‘电子秤保管员’,艾略特·维恩。
没有人是耗材。
爱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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