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厘向这一家人提出请求,对赞恩的存在暂且保密。
对于这个突兀出现的“大人”,自然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赞恩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而机械的声音说:“我是被遗弃的医疗辅助单位,飞地医生的助手。创造者已注销我的序列号。”
——不管他们信不信,这个理由必须存在。对于类似的情况,李厘和赞恩曾经详细讨论过对策。到了不得不暴露行踪的时候,赞恩尽量要伪装得像一个普通的医疗机器人,而不是高级仿生机器人,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模拟“死机”。
尚未完全修复的皮肤反而派上用场,李厘顺势指着赞恩褪去部分仿生皮、露出金属骨架的手臂补充道:“其实就是个坏的仿生机器人,原本做医疗陪伴用的,上面嫌他不够像真人,会吓到那些娇贵的病人,就把他扔了。我从垃圾场捡到他,运气好修好一部分功能,现在他只会听我的话。”
下层对机器人的认知,常见的是劳役机器人。对于伴侣机器人,因为信息隔绝,人们只有个模糊的概念,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却不清楚具体模样和用途。出于对飞地高科技技术隐隐的敬畏,赞恩如此完好却被丢弃的事实,反而会令人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想来不该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更何况,他刚刚救了安洁莉娜的命。
汉斯和玛莎完全没有多余的想法,还依赖于赞恩继续复诊,连连答应。本身也是心存善意的家庭,否则不会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默许孩子和李厘这个孤儿交往。暴怒的情况下曾经口不择言,李厘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曾遭受过比这恶意大得多的嘲笑和殴打。
只要他们守口如瓶,李厘还是有把握能多藏赞恩一段时间,毕竟她藏自己都是一把好手,赞恩比她更厉害。虽说眼下似乎没有迫在眉睫的威胁,但谨慎一些,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在上层时,赞恩因为使用阿尔弗雷德的生物信息构建核心人格,本就违反了《机器人伦理法》,属于非法机体。艾莉诺将他完全剥离了飞地主网监管,也是艾莉诺能私下处刑赞恩的原因。
此时在下层反倒成了优势——不受上层的高价值资产去向追踪,只要解释得通来历,不会有人深究一个孤儿和她的“铁皮朋友”。
下层的人们为了生存已耗尽全力,没有人有心情去管这闲事。
托赞恩的福,李厘正式获得了尼克家的邀请,可以自由出入。受邀做客,实在是一种新的体验,李厘无法违心拒绝。
对人有用,其实也是对自己有用。坐在尼克家那张对她来说稍高的椅子上时,李厘自在地晃着脚,朦胧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安洁莉娜在慢慢康复,但手术失败的阴影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曾经灵动的手指变得迟缓僵硬,那属于下层区最心灵手巧姑娘的灵秀,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了。她再难像从前那样,依靠缝纫手艺贴补家用。
李厘来探望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梳头发。红色的头发厚而润泽,秀气的脸上仍有些病后初愈的憔悴。李厘不想惊扰她,便靠着墙根悄悄蹲下,默默看着。安洁莉娜的动作依旧残存着优美,却掩不住迟缓,手臂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轻颤。她坚持着,缓慢而仔细地将头发编成了一条辫子。
“还没有什么力气呢。”照镜子时,从镜中的倒影瞥见李厘,安洁莉娜吓了一跳,随即娴静地笑着解释。她招手让李厘过去,塞给了她一块合成糖果,假意生气:“小调皮,不出声想吓我一跳?”
李厘也带了礼物,一朵她自己焊接的金属花。学习的空暇,她靠这类手工放松。赞恩教她去别人家做客要带手信,这是礼貌,李厘便带上了它。
安洁莉娜很喜欢这朵虽然没有生命,但焊痕如露珠,铜瓣泛着粗粝温柔的花:“不需要水也可以盛开的花。”她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真美......送给我的?你自己做的?这花瓣的样子我从没见过,是什么花?”
“木槿花。”李厘回答:“赞恩说,它代表坚韧和希望。”
安洁莉娜亲切地吻了吻她的头发:“谢谢你,我很喜欢,你真棒。”
“姐姐可能没法像以前那样干活了。”私下里,尼克这样和李厘说,但语气并非阴霾,还是很开心地接着道:“不过妈妈和爸爸都觉得没有关系,我们家也真的很感谢你们,一家人能整整齐齐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我会一直照顾莉莉的。”
非法分化手术这几个字,就此烙印在李厘的记忆里。按她所捋清的信息,手术作为下层孩子十八岁的成人礼物,父母付出积蓄,偶尔还要搭上孩子的健康,目的是赌一个通往上层的机会。成功了,就拥有了资格,可以离开这片荒凉的冻土。
在那些绝望的父母眼中,这似乎是一场值得押注的豪赌。
“听说会有上层的人来接引,每年都会来,但是接走的人很少,除了手术贵的要命,能成功的也不多。而且......也并不是每一个都会像莉莉病的这么重啦。”尼克上下拨弄着自己的嘴唇,忿忿不平地和李厘闲聊:“我爸说我们运气不好,收钱的是那老头,两个人一起进去,动手的却是他的徒弟,是个新手,那老头还不承认呢!”安洁莉娜坐在靠窗的靠背椅上,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抵着额头,沉默地听着,没有加入这场谈话。
李厘望着她沉默伶仃的侧影,这一段时间的经历让安洁莉娜瘦得厉害,曾经饱满得像苹果一样的脸颊凹陷下去。不知道她是否后悔,李厘不敢问她。
尼克又随便嘟囔了几句,突然一脸神往:“我还没见过上层人呢,飞地上又是什么光景?他们肯定不用像我们这样天天干活吧?面包应该会很好吃,糖也是。”
李厘低头把玩着手里还没有吃的合成糖果,心道:我知道飞地上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上层人是什么模样。他们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只是外表更光鲜些。他们当然也工作,但在李厘看来,那些工作很轻松,轻松到不像是在干活,还有假期这种东西。
李厘突然问:“你知道什么是度假吗?就是能什么都不做,可以在家里呆着,也可以出去玩。”
尼克被问住了,安洁莉娜也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
尼克努力想显得有见识,结结巴巴说:“我,当然知道,是像我爸工厂不开工的时候?他就在家呆着,我妈妈倒是不太高兴,他就会出去打牌,前阵子还给我赢了个木偶回来呢!”
李厘没有再说话。这份沉默,就像前几天她问赞恩:大人们为什么非要让孩子去做那种危险的手术?为什么有人从小就开始存那笔钱?留在下面,不好吗?赞恩暂且没有回话那样。
赞恩当时是在检索要如何有关联性地向李厘解释。现在李厘则是在想,有些事情,其实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那些事都离她太过遥远,遥远得像发生在另一个星球。
譬如非法分化手术,下层的年轻人是在逼仄的、说不好是否完全消毒的、大概是某间房子的卧室临时开辟的“手术室”环境里,遮遮掩掩,依赖被上层淘汰的美容仪器改造的医疗舱进行。
而上层的分化仪式,是在十八岁那天,清早起床,梳洗干净,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裁剪合体的礼服,佩戴珍珠,在有彩色玻璃、雕花穹顶和木制长椅的礼拜堂,领受亲友祝福,在广阔明亮的光晕中,由主教主持庄严仪式,静静地等待自然分化降临。
残酷的是,即便下层的孩子赌赢了手术,最多也只能成为Beta——这在大人们的眼中已是天大的幸事。
而上层的年轻人们,父母中若其中有一方是Alpha或Omega,最终的分化结果通常不会太差,人生将沿着既定的、优渥的轨道继续滑行,直到下一代重复相似的“仪式”。
李厘觉得烦躁,但不知道烦躁从何而来。而当她带着这份烦躁学习,内心会奇异地平静下来。
世界的真正面目在眼前徐徐展开,虽然问题没有变少,但解决问题的方法总会愈来愈多。每解决一个问题,都能抚平烦躁。
当赞恩问她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时,第一次,她还答不上来。
后来她已得知答案:虽然仍不甚明了自己想要什么,但她已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那一年,她已经二十岁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