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舱的营养液泛着淡蓝色的荧光,将灰谷扶光的身体包裹得严丝合缝。呼吸面罩扣在她脸上,输送着维持生命的氧气,每一次起伏都规律得像节拍器。
她被“封存”了。
日复一日循环的营养液供给。
他们说,人造神明需要“休眠”,需要在绝对稳定的环境里沉淀力量,等待被唤醒的那一天。
只有灰谷扶光自己知道,她从未休眠。
意识像浮在营养液里的气泡,时沉时浮。有时清醒得能数清舱壁上的划痕,有时又模糊得像浸在水里的墨,连自己的名字都抓不住。但更多时候,她是醒着的——醒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寂静里,像回到了最初那个玻璃隔间,只是把灰色病号服换成了营养液,把研究员的白大褂换成了监控屏幕的绿光。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矢量因子在缓缓流淌,像沉睡的河流。它们不再冲撞,不再灼烧,只是温顺地蛰伏着,仿佛在等待某个指令。这种“稳定”让军方满意,却让扶光觉得自己像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一具盛满力量的空壳。
培养舱是半透明的。透过舱门,她能看到对面的另一座舱体。
里面沉睡着一个赭色头发的男孩。
他比她晚来两年。被送进来时,整个密室的警报都在响,隔着厚重的合金门,她都能“听”到他体内翻涌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力量——那是与她的矢量操作截然不同的、却同样带着毁灭气息的能量。
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研究员们称他为“荒霸吐载体”,和她一样,属于“人间神明”系列。
灰谷扶光看着他。
男孩的眉眼很安静,沉睡的样子像个普通的高中生,只是那赭色的头发在营养液里微微浮动,像燃烧未尽的灰烬。她知道他有多危险——那些关于“荒霸吐”的实验记录,曾在她的监控屏幕上闪过,字里行间都是“不可控”“毁灭性”“最终兵器”。
可他现在和她一样,被泡在营养液里,被无数管线连接,像两件被精心收藏的武器。
有时,灰谷扶光会控制着指尖的微弱矢量,让营养液里的气泡飘向舱壁,再反弹回来。气泡划过的轨迹,恰好能连成一条直线,指向对面的男孩。
她在跟他打招呼吗?
或许吧。
在这片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密室里,他和她是唯一的“同类”。
他们都是被劈开的木头,被雕琢的石头,被强行塞进“神明”外壳里的,扭曲的灵魂。
有一次,她从模糊的意识里醒来,恰好看到对面的培养舱在震动。男孩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眉头拧成一个痛苦的结,体内的能量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让整个密室的空气都在发烫。
监控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红色警报灯开始闪烁。
灰谷扶光静静地看着。她能“看到”那股能量的轨迹,狂暴、炽热,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却又被培养舱的力场牢牢锁住,只能在少年体内横冲直撞。
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她没有动,只是调动起体内最微弱的一股矢量,顺着空气的缝隙,悄悄飘向对面的舱体。那股矢量很轻,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男孩的眉心。
没有什么作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来自同类的触碰。
更像是更高层面的力量的安抚。
震动渐渐平息了。男孩重新陷入沉睡,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
灰谷扶光收回那股矢量,闭上眼。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或许是因为在这片死寂里,连“同类的痛苦”都成了唯一的活物。
日子就这样流逝。
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看着对面的男孩沉睡,看着他偶尔因能量暴走而痛苦,看着监控屏幕上的绿光明明灭灭,看着营养液一点点更换颜色。
她成了这间密室里最沉默的观察者。观察着他,也观察着自己。
体内的矢量因子越来越温顺,温顺得让她觉得陌生。有时她会故意调动它们,让培养舱里的营养液形成小小的漩涡,看漩涡里的气泡旋转、破灭——这是她唯一能证明自己“活着”的方式。
她还没见过那个同类睁开眼睛的样子呢。
她不再想起六本木,不再想起灰谷兰和灰谷龙胆。那些名字连同曾经的刺痛,都被营养液泡得发涨,然后沉淀在意识的底部,像舱底的沉淀物,不再翻动。
她也很少去想“醒来”之后会怎样。军方会用她的力量做什么?她和对面的男孩,会不会成为互相毁灭的武器?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还醒着。
在这片被遗忘的地下密室里,在这座透明的囚笼里,她的意识像一颗种子,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里,保持着最后的、微弱的活性。
对面的男孩又一次陷入了能量暴走。培养舱的震动比以往更剧烈,警报声刺耳得像要撕裂耳膜。
灰谷扶光睁开眼,看着他痛苦的睡颜。
这一次,她没有再发送那微不足道的矢量。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像在看一面镜子。
镜子里,是两个被冠以“神明”之名的囚徒,在各自的牢笼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等待着一个未知的、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营养液的荧光依旧柔和,将两人的脸庞映照得如同浸在水底的月亮。
无声,也无息。
培养舱的警报声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当最后一丝震颤平息时,扶光看到对面男孩的赭色发丝上沾了几点暗红——那是能量反噬时,从皮肤下渗出来的血珠,在营养液里缓缓弥散,像晕开的朱砂。
监控室的灯亮了又灭,有人穿着防护服进来,给男孩的培养舱加注了新的抑制剂。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透过舱壁传来,钝重而冰冷。灰谷扶光静静地看着,直到那些人离开,密室重新沉入寂静,才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里的皮肤下,也藏着类似的痕迹。是某次矢量因子暴走时,血管破裂留下的印记,早已被营养液泡得淡不可见。
他们都是会流血的“神明”。
这个认知让她的意识泛起一丝微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却连涟漪都懒得扩散。
日子开始有了模糊的刻度。每当对面的培养舱亮起红光,她就知道,又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男孩的能量越来越强,抑制剂的剂量也越来越大,可他暴走的频率却从未降低,像一头永远不会疲倦的困兽,在牢笼里反复冲撞。
灰谷扶光偶尔会在他平静的时候,仔细观察他的脸。
男孩的轮廓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睫毛很长,睡着时会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蝶。如果忽略他体内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学生,或许会在放学后去便利店买牛奶,或许会在操场上奔跑,汗水浸湿赭色的发。
和她不一样。
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普通学生”的片段。六本木的巷战,实验室的针头,培养舱的营养液……她的人生像一条被硬生生掰弯的线,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有一次,她在半梦半醒间,看到男孩的手指动了动。
不是因为能量暴走,而是极其轻微的、有意识的蜷缩。像在抓什么东西,又像在抗拒什么。灰谷扶光猛地清醒过来,屏住呼吸,透过营养液的波纹盯着他的手。
那只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然后又缓缓舒展开,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错觉。
他也醒着?
这个念头让灰谷扶光的意识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波动。她调动起一股矢量,让自己培养舱里的营养液形成一道细微的水流,轻轻拍打着舱壁,发出规律的“咚咚”声——像在敲暗号。
对面没有回应。
男孩依旧沉睡着,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上,仿佛刚才的手指颤动真的只是神经反射。
灰谷扶光收回矢量,水流平息。
或许是她看错了。或许就算他醒着,也不屑于回应这种幼稚的试探。毕竟,他们是“神明”,是武器,不是需要同伴的孩子。
可从那天起,她开始更频繁地“观察”他。
看他皱眉的弧度,看他发丝在营养液里浮动的轨迹,看他能量稳定时,周身那层淡淡的、如同火焰般的光晕。她甚至能通过能量流动的频率,判断出他什么时候处于深度休眠,什么时候只是闭着眼假寐。
她发现,在某些极其安静的深夜,当监控屏幕的绿光变得最暗时,他的眼皮会极其轻微地颤动,像在做什么漫长的梦。
她猜不出他在梦什么。
是和她一样的白色实验室?
还是有更鲜活的画面?
这个猜测成了密室里唯一的悬念,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发了芽。
这天,军方的人又来了。
他们没有去看男孩,而是径直走到扶光的培养舱前,隔着玻璃调试仪器。对话声透过舱壁传来,模糊却能辨认。
“‘矢量枢机’的稳定性已经超过预期,该准备‘启动程序’了。”
“‘荒霸吐’那边呢?还是不稳定?”
“暂时不管。先启动‘矢量’,看看实战数据……”
灰谷扶光的意识瞬间绷紧。
启动程序。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被从培养舱里拖出去,磨灭自我意志,像武器一样被送上战场,用那些被精心打磨过的矢量,去撕裂、去毁灭。
她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外面忙碌,看着他们手里拿着的、连接培养舱的管线——那是用来唤醒她的装置。
恐惧?
愤怒?
都没有。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就像当年第一次被注射银蓝色药剂时一样,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些人将针头对准培养舱的接口。
就在这时,对面的培养舱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红光瞬间布满整个密室,警报声尖锐得像要刺穿耳膜。男孩的身体在营养液里剧烈挣扎,周身的能量像火山喷发般炸开,硬生生将靠近他的两个研究员震飞出去!
“怎么回事?!”
“抑制剂失效了!快加大剂量!”
混乱中,没人再管灰谷扶光的“启动程序”。所有人都扑向男孩的培养舱,拿着镇定剂和束缚装置,像在对付一头失控的猛兽。
灰谷扶光透过混乱的人影,看向对面。
男孩的眼睛依旧闭着,眉头却拧得死紧,嘴角溢出一丝血沫。可他体内的能量却前所未有的狂暴,像有意识般,将所有靠近的人都逼退。
那股能量的轨迹……是朝着她这边的。
灰谷扶光的意识猛地一震。
他在……阻止他们启动她?
为什么?
他们明明是互相独立的实验体,是被分别打磨的武器,连眼神都从未真正交汇过。
混乱持续了很久。当男孩的能量终于被强行压制下去,当他重新陷入沉寂,当军方的人骂骂咧咧地离开时,扶光的培养舱前已经空无一人。
“启动程序”被搁置了。
密室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男孩培养舱上还在闪烁的微弱红光。
灰谷扶光看着对面那个浑身是伤、却依旧沉睡的男孩,第一次觉得,那赭色的头发不像燃烧的灰烬了。
像火焰。
一簇在黑暗里,为她挡了一下的火焰。
她缓缓抬起手,贴在冰冷的舱壁上。
这一次,她没有控制矢量形成水流,只是让掌心的温度透过玻璃,轻轻印在上面。
对面的男孩没有任何回应。
但扶光知道,他醒着。
就像她醒着一样。
在这片被遗忘的地下密室里,在两座透明的囚笼里,两个被称为“神明”的囚徒,第一次有了无声的默契。
他们依旧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是否会被当作武器互相厮杀。
但至少此刻,在这短暂的平静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沉默的守望者。
营养液的荧光依旧柔和,映着两张年轻却疲惫的脸。
密室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而灰谷扶光的意识里,那粒名为“羁绊”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长出了第一片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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