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池看着打蜡的地板,攥紧了手指的关节压抑颤抖,酸楚直冲上鼻腔,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细细品味。
因为苏沅说的对。
离开百年,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做个奴仆。他是羲和道宗大师兄,威望深重的掌门首徒,是横扫锡州邪修的天之骄子,还是逼着家主苏琦让他留在苏氏芷阳院的元婴真人。
在外边,多是他做别人的主,少有人能命令了他去。
他习惯了。
也忘记了苏沅允许他回到身边,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朗池,是被苏沅捡回去的破烂小奴隶,是因为他听话、用心、忠心……
哪有那么多的委屈?
是,他回来之后小心服侍,生怕苏沅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可苏沅又何曾怪罪他百年未归?
他嫉妒颂月、桂月,揽去亲近苏沅的一切机会,粘着苏沅不允许别人服侍。而苏沅非但不教训他,还纵容他爬上了床。以至于昨天,他竟然在明知道主人不愿意的前提下,逼着他行功法。
遑论当年的事情,终究是他欠了苏沅。
想到这里,朗池眼眶有一滴泪水不受控的落下,掉在打蜡的地板上,变为不成形状的湿渍,他赶忙用袖子去擦。
却突然感觉自己被踢了一下。
踢得极轻,逗弄小狗一般。
朗池慌忙抬头,而苏沅已经提上了一双月白靴子,长及脚踝的雪白狐裘在出门时与门槛拂过,长绒毛因此轻轻摇晃,向着院中走去。
等朗池起身,跟到了门口,才知道苏沅为何踢了自己,又匆匆往外走。
院中多了不少生人,为首的中年男子面带笑意,有几分熟悉。
“家主。”苏沅拱手作揖。
“沅儿,该叫伯父。”
来者正是苏家的家主,苏琦。他摆摆手,让苏沅叫的亲近些,别那么生分。
“是,伯父。”
苏家是有化神期老祖坐镇的正经修仙世家,家主苏琦也是有五百年寿命的元婴高手,闭关起来常常消失三五年,故苏家不像是凡人家族,要过腊月年节。
但今年苏琦没有闭关,他又是个素来上心家族事务的,就例行在年节前后看看家里出众的子侄晚辈,以表关心家族的未来。
“沅儿气色不错,近日定是下了苦工的,想来是朗池这样的才俊陪伴,格外专心的缘故。平日里需要什么资源,不要怕开口,只管告诉伯父,总归能给你筹谋一二。”
苏琦话是对着苏沅说的,却不经意般引到了朗池身上,其人也毫不避讳地把视线停留在了苏沅身后。
朗池匆匆跟到了前院,此时正束手侍立在苏沅身后。
苏家主的话,在场之人都听得明白,便是试探朗池态度。如果他自以为是苏家门客,此时就应当越过苏沅,出来应对。
然而,朗池束手不语。显然是以自己为苏沅之奴,不敢越过主人说话。
苏沅在两人中间,看得最清楚不过,却没有一点掺和的意思,半句话也不说。
久久等不到回应的苏琦一声叹息。
要他说,曾经为仆,哪怕主家应对再好,在奴仆的视角里,却不一定是恩是仇。
朗池登门当日,他就推脱不了朗池留在苏家的要求,只能请朗池做苏家的门客。但朗池执意要回芷阳院,才搞出元婴真人给筑基期的少爷做奴仆的笑话来。
回头他就安排了一批人,也就是桂月那一批新人,乃是按照苏家正经少爷的标准额外加到了芷阳院里,预备着伺候朗池。
又把元婴期门客该有的二十个上等灵石供奉加到三十,直接算进了苏沅的月例里面。
可两个月过去了,这个羲和道宗首徒的态度,他委实琢磨不透。
“伯父。”
苏沅突然开口,打破了芷阳院中长久的沉默。
“我在筑基境界停留多年,却总是待在家中,未曾见过此州之外的万里河山,早想着能外出历练一二,还望伯父允许。”
闻言,还没等到苏琦回应,其身后的朗池再也维持不了垂眸束手的木雕姿态,直接抬头,惊讶之态跃然脸上,且目光定在说话的苏沅身上,俨然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苏家主被朗池的激动惊到,用了许久思索才犹豫着回答,却是一句反问:“家族之外,多有危险,你可有准备?”
“自然,我境界稳固多年,只要不去危险秘境,应对些寻常的艰难是足够的。而各门派招收弟子,多得是练气期的散修闯荡到山门下拜师,如何我一个筑基期的就不行了。”
苏琦听完,还是有一些犹疑。
而身后的朗池再也按捺不住了,竟然向前一步,拱手言道:“主人出行,我自然伴随左右,还请苏家主放心。”
听完朗池的言语,苏琦心下恍然,却以为是朗池待烦了苏家,想要离开,又要带走苏沅这个旧主,才找到自己。
那自然没什么可以计较的。
便立即答应了下来。
“你有志向,我自然欣慰,这件事情我没什么可阻拦的。唯独你在外行走,要多加小心身体。”
“多谢伯父。”苏沅又作了一揖,送走苏琦。
自门口返回,苏沅一点不急着收拾行囊,反而是就在院中转过身来,看着朗池。
含笑不言。
朗池心下一慌,便在芷阳院一众侍从中间,对着苏沅直直下跪。
“主人,我只是想帮您说话……”
解释的话还没有说完,朗池便意识到自己刚吃了教训,就又犯下错误,哪里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不如老实认错。
“我错了,主人罚我吧。”
然后垂下脑袋,颇有些丧气姿态。
只能说,在外边浪了百年,但是朗池从小做仆从练出来的本能还是对的。
苏沅听到朗池带着自责请罚的话,心里那点小小的不快,反而消失殆尽,只觉得这家伙一百年了,外表气势彻底变了个模样,但内里还是那般的可爱。
随即摆手,转身往库房走去。
是揭过此事的意思。
小心看着苏沅的朗池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也压不住嘴角的笑,起身跟了上去。
苏沅以前就爱惯着下人,些许小错是从不惩罚的,哪怕是自己那几次闹得过分了,也只是被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按照苏沅的说法,知错了就好。
苏沅推开库房大门。
因为有除尘阵的缘故,里面只是有些昏暗,不像凡间仓库一样灰尘扑鼻,反而有一种岁月停滞的宁静之感。
这里有个特殊的阵法,按本意,是只允许苏沅进去的。所以朗池就老实待在门口,看着库房里的苏沅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玉匣,又从玉匣子里取出符箓来。
朗池在门外远远看着符面,大概分辨了种类,都是些常见的如净水符、雷火符、缩地符……
后边的丹药就不能看颜色大小区分了,大概猜测是出门要带的,少不了是那些蕴灵丹、静心丹、解毒丹之类,还有延青丹。
总之,一面是修行需要,一面是在外生活所需,都要有些准备。
外边人思绪纷转,其实在里面翻找的苏沅,根本没有想这些,他只是把能带走的都带走而已。
然而翻了许久,竟也没有什么可称得上珍贵的。
袖中、怀里一放,也就装下了。
“竟然只有这些东西……”苏沅恍惚间一声长叹,然后回首对上门口的朗池:“我长居家中,不知道远行艰难。阿池,你想想该带什么?这次既然要走,便是有什么要置办的,也当尽快去买。”
此时朗池看着库房深处,似乎出了神,听到苏沅提问,才赶紧回答:
“回主人,阿池有须弥戒子,在外所需的日常杂物、符箓、丹药一应俱全,灵石也不缺。主人只需带上兰剑,其余都交给阿池就好。”
说完,朗池再度拱手,给苏沅展示那一直在他手上的须弥戒子。
苏沅恍然,难怪从没有见到那杆闻名九州的乌金枪。这种气息相连的本命武器应该携带在身边才对,原来是收在了须弥戒子里。
他又沉默思索了片刻,再度开口,却不是说须弥戒子的问题,而是突然打量起来朗池,神色有些怪异,惹得朗池忍不住想自己又是哪里没有做妥帖。
“别的也就算了,你回来才两个月,便是连我的衣服,也带在身上了吗?”
“是。”
两人本来便靠得近,苏沅再上前一步,两人几乎只隔了薄薄的库房防御阵法,让朗池颇感无措,想也不想地承认下来,且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不止衣服,主人日常所用器具,如暖炉、碗筷、玉枕、被褥等物,阿池皆有备存,以防主人意外之需。”
苏沅对这家伙的坦诚一时无语。
“罢了,我库中所存,如何比得上元婴真人的准备,便如你所言,走吧。”
苏沅彻底跨出小库房,伸单手掐一诀,就将悬挂于书房壁上的玉鞘宝剑召来,顺手握住。
这宝剑,正是兰剑。
其剑格类祥云纹,条线婉约极似兰花,因而得名。
乃是苏沅的本命灵剑,恰如朗池炼化的乌金枪一般,神念相合,如身外之身,如果生出灵智,灵器更能随着主人的境界,炼化天地宝物,威力不断增长。
而苏氏公子一手持剑,长身立于冬日北风之中,身披白狐裘,云青长袖在风中微动。
恰是翩翩君子质玉,如水中石,悲欢不明,得失不显。
循着他目光而去,门下的青年未动,仍在半明半暗处,其目光锋锐如鹰,原来又定在了那库房深处。
“既然惦记,就一块带上吧。此去,尚不知能否回来。”
“是。”
朗池终于松懈下来,拱手称喏,也不需要苏沅的钥匙,径直走入了库房,很快又出来,追着已经御剑向南的苏沅而去。
苏沅很少会等他。
想起这点,御空而起的朗池竟然生出几分惆怅,但不管他心思怎么杂乱,境界摆在那里,他不可能跟丢了。
没一会儿就追到了苏沅身后。
便是如同在芷阳院里行走一般,从容跟在苏沅身后三尺。
朗池从头至尾没有向前边的苏沅问一句“往哪里去”之类的话,苏沅也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两个人出了苏家,竟是没商量一言,闷着头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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