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苏沅的灵气用尽，落在了苏畔城郊。
苏畔城是离苏家的山庄和灵田最近的城池，本身也因为在修仙世家之畔而得名，城中有不少经营丝绸、药材的商贾，素来繁华。
入城之后，苏沅才想起来今日是年节。
月亮刚挂在天边，天空微暗还看不清星星，而地上的街巷里颇为热闹，换了新棉衣的小孩子哒哒地瞎跑，不时传来一阵密集的鞭炮声，巷子深处的人家各自有各自的热闹。
平日里商贩为主的主街反而萧索。零零落落的行人提着东西，急匆匆地走在青石板上，偶尔听见这种急促的落步声，就立即被远处的欢笑声鞭炮声掩盖了。
朗池莫名的生出一种担忧来，看向放慢了步子的苏沅。
后者却格外悠哉，在人影稀疏且匆匆的街上，颇有些快意地抚掌。
“家家户户，皆是欢笑。虽不能亲入其间，也称得上乐事，凡人所说的凑热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感慨至此，苏沅竟停下脚步，倏然转身，眼神中带着些许的怀念：
“若是有雪，便更妙了。”
飒飒风中，漫言冰雪。
故人回首，今是何夕。
此番回苏家后，朗池何曾见过苏沅如此生动的表情，几乎愣在当场，以致苏沅等得有些疑惑。
朗池匆忙说道：“此时城内的客栈未必会开。何妨穿城而出，去城东的道观避风。”
话说完了，朗池又自以为扫兴。
苏沅喜欢这里热闹，他便是陪着走上一夜，也只有高兴。
但心中担忧难以抵挡，苏沅如今的身体不比从前，夜深风冷兼旅途劳累，万一……万一有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于是朗池小心揣摩着苏沅的神色，见到并没有什么生气或扫兴姿态，才补充道：“此观虽在无名小山上，只有寻常练气士，好歹是个安稳去处。”
“好。”
年节傍晚时分，两道青年男子的身影被早早出来的月亮照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赶在最后时刻出了城门，沿着官道走了不久，便转折进了荒草遍地的野丘。
行至此处，只能让朗池走到前面，不知道沿着什么标记，寻到了一丛幽深竹林，领着苏沅深入。
此时皎月已出，照得竹下盈光横斜，如天上的玉栏杆落下。
而借着天上点点星光和城内的烟火光亮，两人又在竹林的尽头找到一条孤零零的石阶，再往前，石阶越来越多，接连成了一条上山的路。
在彻底入夜不久，两人到了山顶。
山顶就是小观。
苏沅才知道朗池所言不虚，这里确实是一处无名小山，那道观又是山上一座无名小观。
算上一名正经有修为的道长和两个练气都不妥当的童子，也只有刚刚三人而已。
不知道与城镇往来的道路如此艰难，一年能有几个香客找到，他们平日又该如何解决衣食。
老道长一点不为年节深夜的来客惊讶，其身形虽然干瘦，须眉皆白，行动间却有几分精神矍铄，指挥着两个小弟子，将正殿西边的一处小屋收拾了出来。
朗池看到里面有些空荡荡的，只有朽了的床榻和一方瘸腿桌子，便将苏沅留在了老道长的房间里聊天，自己从须弥戒子里掏出苏沅日用的物品来铺设。
有了被褥枕头，还不忘拿出一方阵盘，在房间中调整布置，以阻挡山顶寒冷的北风，兼有隔绝声音的用途。
不说他在那里的一番折腾，老道士与两弟子平时的住处里，苏沅接过茶水，便郑重谢过对方寒夜收留的情义。
“老朽如今眼睛昏花、力不从心，而小观里另外两个又只是懵懂稚子。难免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小友暂且将就、暂且将就。”
摇曳的烛火下，老道长眼角的皱纹耷拉下来，几乎看不清双目，说什么都显得慈眉善目。
而两个小童白天贪玩，夜里又帮着收拾房间，此刻早就倦累，倒在了榻上，不久便传出细小鼾声，原来已经入睡了。
“确实是懵懂稚子，”
苏沅的视线从酣睡小儿转到对面开着门的房间里，朗池正在他的被褥里放置小暖炉，又转回到眼前的老道士，慨然问道：
“然而修仙之人，何论老朽？”
老道士灵气已经有溃散之态，苏沅如何不能看出，对方和自己差不多，都是筑基期的修士。
“哈哈，老朽在人间已一百三十年有余。所谓筑基者，寿不过百五十，如何不是老朽？便是懂得些许法术，也是老而不清了。”
老道抚着白而卷曲的胡须，在灯下笑叹。
苏沅也直接笑出声音来，引来对面屋子里的朗池关注。
而苏沅浑然不在乎这些，只顾对刚刚认识的老道笑言：“那你我竟是同龄人。且我也筑基，今日是两个老朽相逢，难得、难得啊。”
“哦？”老道士松垮的眼角微颤，显然惊讶，“道友竟有如此年岁？”
“我何必骗你。”
苏沅拢手作答。
“实在……不可貌相，想来虽同为筑基，道友的本领却比我精深啊。”
感叹完了，老道也不纠结苏沅只二十余岁的样貌，散漫地谈起了百年之前，苏畔城东降下一道天雷，却不见渡劫成功的祥兆，事后人们去寻，也不见尸骸之类。
又说七十年前邪修作乱，多亏了羲和道宗派人镇压，还有那好端端的世家罗氏，竟然有邪法滥用，也是一朝覆灭……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有相谈甚欢的意思。
“……主人。”
被笑声吸引来的朗池走到门口，伸手想要阻拦，又不知道自己可以阻拦什么。
默默放下了手，刚开了一个头的话也散在风声里了。
等两人尽兴，杯中茶水已经续过三遍，两小童睡梦中怡然翻了个身，外边朗池也想不出来房间还有哪里不妥当，便各自散去休息。
深冬的夜空黑隆隆的，苏沅平躺在软榻上，在隔音阵里，听不见门外呼啸的冷风。
暖炉里均匀的灼烧声、朗池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苏沅明知自己身在陌生道观的客房，被褥上却有熟悉的芸台香。
以致心思莫名，而或许茶水饮多了的缘故，苏沅反复难眠。
索性起身，想着去外边走走。
脚刚一落地，却踩到了人。
原来朗池侍奉他入寝后并未离开，反而睡在了他的塌边的地上。这家伙仗着身体底子厚，也不管地上冷硬，连一件毯子都未铺，蜷缩在下面和衣而睡。
“真像个小狗儿。”
原本的怅然之意已去，苏沅陡然起笑。
地上的朗池被踩了一脚，哪里能睡，却不敢起身，僵硬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如何动作。
只因那踩在他腰背上的脚不仅不离开，反而轻轻碾了几下，又缓缓移动，如在黑暗中摸索他的身躯形状。
从下至上。
直到心口处。
“阿池。”
与身体若即若离的足尖几乎与床上的声音同颤，让朗池的心脏夜跟上震颤。气息从他的嗓子里艰难地钻了出来，几乎已经喑哑：“主人。”
“你来过这里吗？”
“是，七十余年前，阿池来过这里。”
“也住的这观？”
“是。”
冬天的夜里没有虫鸣，就只剩下北风呼啸，似乎费劲心思想要挤进来，享受这一屋几乎炙人的暖。
北风用了许久也没进来。
“用你那法子，明天可否多赶些路？”
碾在心口的力稍稍加大，按得心里胀痛难耐，朗池觉得北风已经在他耳边呼啸了，却像是火山边上，灼得人发烫。
“自是……可以。”
感觉到那若即若离的压迫消失，朗池像解除了封印，再难按捺住冲动，稍稍后撤腾出一点空隙后挺腰起身，用双手攀住了苏沅的小腿。
“求主人。”
苏沅饶有兴致地揉了揉朗池凑上来的脑袋，漫不经心地问：
“求什么？”
“求主人……用一用阿池。”
这一夜苏沅的兴致格外好，朗池对他从来没什么防备，更无保留，依着要求任由他折腾了许久，水洒被子上，又浸进了褥子里。
荞麦棉面枕头刚被松开，还带着齿痕，就被压在了腹肌下，随着激烈的冲刺，沙沙作响。
银镂暖炉从床尾打翻，滚到了门口。
到了天都有些微亮，朗池才得以在榻上昏沉片刻。
一线晨光打在脸上，将人从短短的迷蒙中唤醒，朗池手臂习惯性地向旁边摸去，触到被中凉意。
惊讶间，起身的动作稍大，捆绑未解开的衣带牵连着玉佩掉在了地上。
“阿池醒了？”
声音从门口的方向传来。
主人竟早已醒来，一身素白衣衫穿戴整齐，正站在房门前——昨夜朗池布设的阵盘放得有些隐蔽，显然苏沅没有找到，阻碍了出门。
朗池心中一紧，赶紧起身，仓促系上中衣，遮盖住被爱惜过的痕迹。一边拿起阵盘解开阵法，一边垂眸问道：“主人怎么起得如此早？”
苏沅不语，只转过身去。
朗池的视线追随而去，一时间也是恍然。
只见白雪已经淹没了无名山丘，厚厚的一层白压在深绿至黑的松枝上，山雀啁啾着，在枝头跳跃，弹起一枝落雪，恰似雪中的小精灵在嬉戏。
“天地有灵。”
苏沅轻声叹息。
观前的平地上除了一个铜香炉，周围尽是洁白，两个小童已经打闹完毕，老道长给小童塞了两个小扫把，自己拿了一个大扫帚，开始清扫积雪。
“山路难走，小友不如多留几日。”
来时的方向看去，山已无路，一切都有白皑皑的雪做外壳，更不见昨日上山时的石阶。
雪中有猎户的陷阱和被遮掩的陡坡，山民亦不敢出门，林中彻底寂静，除了不知世事的野兔野狐，再无其他声响。
“道友盛情，苏沅感念在心。”苏沅将双手托于胸前，微微弯腰，以致感谢。
行完一礼，复又言道：
“然而我此番出来，是要去纵海寻一线生机。”
朗池正好收拾了东西，将房间复原后抱着兰剑出来寻苏沅。立即在道观庭院中央看到了苏沅，其声顿挫，目光炯炯，似有决绝之意。
“时不待我，既然下定了决心，纵使天降火海、地化深渊，也只能向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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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拥雪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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