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刘道友说了，路长且艰，总有些人走岔了路，或者走得慢，这样是迟迟走不到。别人过了下面的考验，甚至都拜师许多年了，这些人还在头一关的荒漠里晃荡呢，你们说该怎么办？”
周围便是议论声四起，都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
黄芩环顾一圈，看吊足了众人胃口，就连那天颇为冷淡的苏沅跟班也在，才缓缓开口：
“仙宗屹立千年，这区区几年其实是一点不要紧的，这令牌根本就没有时间限制，不管是一两年，还是三五年，十几年，都不妨碍受后边的考验、拜入宗门。”
“所以咱们虽然一起领了令牌，说不定走到纵海，有些人是要跟十年后拿令牌的一同入门的。”
众人面面相觑，也是没想到黄芩所说的“技巧”，如此的有“技巧性”。
要知道人的力气有限，所以能随身携带的粮食和饮水也有限，哪里就能在荒漠里待那么久？
便是辟谷了的人，荒漠深处，灵气无源，怕是只能靠着每天晨昏的那一点灵气去勉强维持辟谷了。
那万一有些差错……实在不可想象。
黄芩逗乐了大伙一通，却又再说道：“甚至你若不惜命，便是不领令牌，直接闯进荒漠、找到纵海，人家纵海仙宗也是会收的。”
噗嗤。
轻轻的一声笑引得苏沅有些惊讶的回头，却见朗池竟在憋笑，似乎想起了什么。
反而是勾起了他的好奇来。
其实黄芩所说，对苏沅而言根本没什么新鲜。苏氏到底是修仙世家，纵海这样大的仙门，家中书籍里多少能找到些记录。
他这百年里，不能做正事的时间居多，将家中的这些藏书看了七七八八。
一路上倾听黄芩所说，不过是与书中的信息做印证而已。
然而朗池……为何笑了出来。
这也不好笑啊。
然而，见到苏沅回头看他，朗池却迅速收敛了笑意。
苏沅也不好当场就逼问他，只得按照原本的计划，丢下还在热闹讨论的同舟众人，往安姜城里面找住处去了。
安姜城处在荒漠之中，是典型的因为修仙大宗门而形成的城池，平日里依赖车队获取十几里外古今山山麓地区的补给，除了少数常住此处的外门弟子和商号掌柜，只有求医者来来往往。
每接近十年一度的抡才大典，就又会有密集的空舟送来许多想要拜师的修仙之人。
或许是来得早，又跟空舟的百十号人错开，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妥帖客栈。
朗池照例先安排好了苏沅的起居，从茶壶到寝具，无不妥帖。然后就束手立在房间角落，随时等候苏沅吩咐。
房间内一时间安静非常。
苏沅这些天习惯了黄芩和黄连的聒噪，乍然重获清明，竟然还有点不习惯，脑海中又浮现起朗池在城外的笑。
其实，朗池年少时的性子是很活泼的。
只有刚接来的时候显得拘谨，稍微放纵几个月，就在他的芷阳院里上窜下跳。
春天的杏花林，夏天的池塘，秋天的、冬天的、一年四季的，哪里好玩只要让阿池知道了，都惦记着，求自己带他出去。且去之前一定日日纠缠不休，似乎是知道自己不会真与他生气。
今天多运转了一周天，明天学会了哪个剑诀，必然第一时间找自己汇报的。若没有听见夸奖，一定会不着痕迹地重提，且要听到认真夸奖，才高高兴兴地抢了同僚的茶盘，口称给主人奉茶。
思及旧事，苏沅最终忍不住开口相询：
“你与那莫子骞，是何处认识？”
“在……”
朗池竟又难得地迟疑了一瞬，只是短短的一瞬，却被本就惦记的苏沅注意到，继而生起一丝怪异的不悦来。
“在梅山。”
苏畔城外的梅山。
苏沅立即反应过来，立即就想要追问，却生了迟疑，而那种奇怪的不悦愈演愈烈，他最终抑制不住，继续发问：
“可是你刚离家时？”
朗池闭上了眼睛，片刻，才缓缓垂眸以对：“……是。”
也就是简单的一个字而已。
苏沅已经完全懂了。
且说，朗池的这个“是”说的如此迟疑，实在正常。
他当日赶走朗池，就抱有了一生不复相见的决心。百年之后，朗池突然出现在苏家，回到他身边，他也做好了余生不再提起这件事情的准备。
逝者如斯夫，百年的离别真实地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又如何强求那个行事无忌，心思直白好懂的阿池重新停留在他的身边呢？
朗池觉得是苏沅负了他也好，觉得自己愧对他苏沅也罢。总归现在阿池在自己身边，那就够了。
人生最难是重逢，何必把每件事情都说得那么清楚。
只是他终究……心思难平。
朗池不愿意提起的离开，他又何尝愿意呢？
他撑着那股劲半强迫地赶走朗池，独自回了苏家，权当一切如旧。作画、赏月、悠游……自以为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难解，只有别人带着疑惑询问时，他才发现自己愣在原地许久未动。
初遇时遍布伤痕缩成一团的瘦弱模样，被他养的脸颊红润、开朗粘人的少年，聪颖的、固执的、稳妥的、决绝的，他被动地回想起阿池的每一个瞬间。
好不容易将这些无法改变的东西清除出去，旋即又开始了无边际的想象。
阿池会恨他吗？
有多恨？
会不会茫然无措？
他会不会交不到朋友？会不会被人欺骗？会不会收到伤害？
苏沅曾经担忧朗池会跑回苏家，又难免期盼他会回来，太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满溢出来的纷乱情绪，占据了他很长时间的梦境。
具体又多长时间呢？
一年？
三五年？
苏沅记不清了，总归在第十年的时候，他确定自己是很少想起朗池了。而朗池也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并没有回来。
不是不存在担忧了，而是已经习惯。就像他知道朗池终将习惯没有所谓“主人”、“规矩”的日子。
而连这种担忧的记忆也逐渐消散，他却突然知道，原来朗池离开他之后很快就交到了朋友。
他们的天赋、实力相当，不需要什么契约的束缚，只因为遇到了、认识了，所以志趣相合、相交莫逆，或许还经过了他完全不知道的并肩作战，成为一对天下闻名的挚友。
这使得苏沅心中的不悦渐渐转化为一种近乎无奈的酸涩，而在朗池询问的眼神中，轻轻叹息。
“白日里笑得开心，可是想起来他？”
朗池沉默许久。
客栈的房间里只有合香燃烧的细小声音，天色渐渐暗了，窗户开着，能看见街上有前几日同舟的旅人在采买物资，但因为隔音的阵盘，听不见一点喧闹，便像是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苏沅并不知道，他此时话里的醋味太明显了，饶是屋里点的合香也被遮了过去，朗池哪里能闻不见。
沉默的尽头，朗池又跪下了，苏沅这才发现，他似乎只有在跪下的时候，才会靠得自己这么近。
“确实是莫子骞。当年他去鹤渊拜师不成，就想着直接南下去纵海。却没有打探路途，不经安姜城、不拿令牌，走直线从北边最远的地方进了荒漠，又迷了路，流浪十一年才找达到纵海。”
这确实有点好笑了。
苏沅便是心里不悦，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想来这位纵海的大师兄便是以入门的经历，就能名扬宗门内外，只是……
“他不是纵海仙宗莫祖师的本家弟子吗？怎么会连拜师的路都走不对？”
“之前他跟我去鹤渊的时候，自称叫许子骞。”
苏沅一时无语。
羲和道宗的开山立派之人，剑仙许恒，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主人，”见到苏沅心情稍好，朗池却赶紧膝行向前一步，仰起头，与低头看他的苏沅四目相对。
“阿池从不欺瞒主人，昔日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立誓一般的话说完，朗池又在苏沅的注视下认真说道：
“莫子骞确实是阿池刚离开主人时所遇，是阿池可称为相知的朋友。”
这合香有些太浓了，不知道阿池从哪里翻出来的。
苏沅的手在扶手上轻扣。
“除了这人，还有锡州牧蒋生云、心湖庄的蔺岫，我与他们时常有通信。另外比较熟悉的同辈，只有师父和三位师伯收的许多师弟师妹。其他的人，多是点头之交的关系罢了。”
手边的俊朗眉眼，睫毛微微颤抖，引得他想要抚摸，去安抚这只因为主人的心情波动，就急忙坦诚出所有猎获的鹰隼。
只是他没有伸手。
并非是心情不佳，而是他太熟悉朗池。
每次阿池认错之后，或者表完了心际，就要垂下头去，像等待审判一般等他动作。
现在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的阿池，显然还有话要说。
于是苏沅也不着急。
苏沅低头看他，显然等待，朗池却保持这样张口欲言的姿势许久，才有些突兀地接上了话：
“但是主人与莫子骞，与蒋生云、蔺岫他们都不一样，主人……主人就是主人。”
大概自知最后的话有些混乱，朗池便在说完之后，如苏沅记忆里一般，又把头垂了下去。
但一直落在膝间的手却不知道何时悄悄拽住了苏沅的衣摆，“禁止”了对方拂袖而去，显然是仗着这几日苏沅的纵然，变得有些无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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