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池再怎么大声,终究是无用了。
荒漠本就寂静,身边的风声逐渐压过了一切,苏沅大概没有听见,亦无心猜测。
劲风拉扯着一切坠入彻底无序的狂乱之中。
暴躁、喧嚣、震慑……
自然在肆意逞凶。
唯独朗池见不到,编入蛟乌鳞和刺貅尾的织布阻隔了一切,将他保护在昏黑世界中更深一层的黑暗里。
这种黑暗反而是宁静的。
也是无力的。
云纲丝麻绳会把他牢牢固定在苏沅身边,刺貅尾细密结实,飞石、细沙都不能通过,蛟乌鳞则会把苏沅没有控制得当的灵气挡住,因此苏沅只需要放肆施为,即便直接引灵气御剑的方法失败两三次,也不至于让逸散的灵气伤害到随身携带的“凡人”。
苏沅安排好了一切。
朗池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一切交给苏沅。
心跳的鼓动被紧勒的绳结阻滞,朗池被迫平静,乃至于渐渐沦陷在这种安宁之中。
直到——猛然向上提升的拉扯。
苏沅在御剑升空。
朗池清晰地感知了这一点,以至于呼吸急促。
他本应该对向上的突然加速习以为常,别说区区这个速度、这个高度了,他做过许多更危险、更疯狂的事情。他的乌金枪在云层穿透过敌人的心脏,带着他坠落在黑色的海洋,他跳上过蛟龙的脊背,被竖直地带到天渠之上……
为什么,现在害怕了呢?
因为绳子太紧了吗?
绳子捆得虽紧,却没有哪一处有挤压坠坠之感,倒像是被一张结实的网稳稳兜住,只是被风吹的倾斜而已。
因为看不见四周?
他听见了风声渐渐变大,听见了兰剑的铮鸣,从上升时并不激烈的颠簸,他知道苏沅躲过了地面风沙渐大后危险的飞石。
因为不放心苏沅?
苏沅的修为、苏沅的天赋,没有任何道理不能通过纵海仙宗的选拔,他的坚韧也绝不会死在区区一场沙暴之中。
恰恰是因为对苏沅的信心,才会主动回应苏沅的暗示,才会开玩笑和胡闹。哪怕在空中颠簸的此刻,他都无比相信这一点。
但是,安姜城里的苏沅,空舟上的苏沅,御剑南行的苏沅,甚至重逢后的苏沅、一百年前赶他走的苏沅、向他伸手的苏沅……
记忆急切地涌出,又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肆意蔓延,将朗池的思维拽入浑沌,任由情绪把控。
颠簸在持续着,灵气如刀一样胡乱肆虐,而后是飞剑连续的变向,朗池不用神识不用真气,只凭借听觉和触觉,都无比的清楚外边的苏沅的一举一动
——他在风沙中稳住了飞剑,他成功从天渠接引了灵气,他在分辨纵海的方向。
苏沅做到了所有朗池认为,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颠簸逐渐消失,黑暗反而更加漫长,习惯了狂呼的风声,朗池有心说些什么。
但想苏沅要专心操控灵气,终不敢言。
被手臂挤压的前胸渐渐发麻,勒住腰腹的绳结不断摩擦,以至于渐渐灼热,但这种灼热又是缓慢的,不及疼痛,就引来烦躁积蓄。
而绳索束缚了一切释放的途径。
朗池只能忍耐烦躁在躯体中肆意流窜,逐渐形成一种焦灼的奇特痛苦,回荡在肺腑之间,刮擦着柔软的脏器。
恍惚间朗池几乎听到了水滴的声音。
是凝集了很久的一滴水。
从陶缸的边缘坠下。
啪嗒——
碎在一片翘起的青石板上。
“只是点剩饭,我偷偷塞进去,哪有人发现。”
年轻的女声从窗缝沿着微风传来。
朗池忘不了这种只属于风的清新,它会带着浅浅的光,洒在水缸的弧面,泛出夕阳一样的橙色。
“想都别想。”另一个声音稍显沉稳:“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想过来,进去发现了剩饭,你怎么办?他会给你保密,还是你和他一块关水房?他那天引气入体……辟谷……”
“可他才……会饿死……”
声音渐渐远去,像太阳总会落下,夜里总是寒冷。
朗池在第三天学会了以灵气充盈胃经,商阳、少泽次第理顺,饥饿感依旧存在,却不再致命,只需要适应。
永远只有一线阳光的水房里,时间似乎是无限的,研究如何辟谷只用去了朗池很少的时间。
更多的时间里他重复着默背规矩,像屋外的小鸟需要鸣叫,他总需要有事情做,去反复告诉自己做错了某件事情,才会被关在这里。
我知道错了,求求您罚我吧。
阿池再也不敢了。
阿池没有忘规矩,少爷不要讨厌阿池了好不好……
朗池对着水缸重复这些话,不知道多少次,直到充满胸腔的酸苦换成了烦躁,愤怒凝聚又在无奈中消散,锈蚀的门轴吱呀声中缓缓转动,缝隙的微光渐渐宽敞,光中模糊的声音带着嫌弃:
“怎么还没死啊?”
……
“是睡着了吗?”
声音轻微,遇到身后顶上的狂风迅速消散,偏偏被朗池捕捉了逆风的细微一丝。
是苏沅。
他们在纵海。
朗池尝试活动双手去确认着束缚的存在,以至于身前三圈打了活死结的缠绕即将崩裂,才恍然放松。
他没有被随便扔在哪个地方,苏沅亲手捆好了他,要把他带去纵海。
“真睡着了啊。”
“没有。”
因为苏沅是顺着风御剑,朗池的回答倒像是钻到了苏沅耳朵里,有些痒痒的。
苏沅显然有了余力,又告诉朗池:“一天多了。”
难怪风沙声渐渐安静。
朗池感觉他们在缓慢地降低高度,想来苏沅能借助的灵气越发温顺,也渐渐稀薄,费力接近天渠变得不划算起来。
兰剑入鞘,荒漠的寂静同时降临。
苏沅将人放到了地上,解开第一个绳结后织布自然落在肩颈处,用手蒙住朗池的眼睛,等待三息,才缓缓松开。
于是,荒野里一望无际的橙色晚霞,被手指的骨节分割,化作了一道又一道弧光,落在了在黑暗中等待已久的瞳孔里。
“还好吗?”
苏沅接住突然前倾栽到他怀里的朗池,尽管理智告诉他,自己死掉这家伙也会活得好好的,还是忍不住一时的慌乱,脱口而出。
“嗯。”
天地寂静无声,晚霞烧成了更加浓烈的赤红。
“那凡人朗池还好吗?”
“大概吐得太多,把自己噎死了。”
苏沅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却把人抱得更近一点,好像真有那么一个凡人朗池受了大罪一样,抚摸着从绳索中半脱出的脊背:“那我失败了啊。”
“一会儿就活了。”
埋在织布和苏沅前襟的声音闷闷的。
“现在活了吗?”
“等一会。”
“嗯?”
“再等一会儿。”
眼看人在自己胸前越埋越紧,苏沅忍不住说:“凡人是需要呼吸的。”
“死人不用。”
话顶回去了,但人还是乖乖从苏沅的怀抱里出来,也不知道手臂双脚都还在捆缚中的他是从哪里用的力气。
苏沅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放着半个身体尚在捆绑中的朗池,回头从背箱中拿出了一个干炊饼,蹲在朗池面前,撕下一小块。
“吃掉。”
炊饼只放了两天,发散着小麦被烘烤后的香气,很单纯。
“不吃饭会饿的。”
朗池此刻脑子几乎烧糊涂了一样,完全没有想到苏沅为什么不把他解开,让他自己吃。
老老实实地苏沅喂一口,他吃一口。
喂到高兴了,苏沅才将朗池解开,然后自己拿出来事先准备好的丹药服下。
脱离天渠后他并没有御剑很久,就随着风沙散去,渐渐降低了高度而后落地,所以他现在灵气尚存。
只是控制体外的灵气,需要先将经脉中的灵气与体外灵气沟通流动,相当于一直在进行着周天运转,对经脉负担极大。
好在筑基期蹉跎百年,起码灵气控制上,苏沅颇有经验,倒没有什么真正的损伤。
服下丹药,及时休息恢复就行。
朗池背对苏沅整理着沙地里的麻绳,重新缠绕成类似买来时的那样整齐一捆,又看了一眼地上堆成一堆的织布,迟疑片刻,才叠成差不多的大小。
却忍不住对苏沅开口:
“绳子我收起来吧。”
未得回应。
苏沅并未盘坐调息,难得不计较干净与否,卧在了地上,显然疲倦至极。
朗池把刚刚折好的布悄声抖开,盖在了他的身上,神识在须弥戒子中走过一圈,最终什么也没有取出来,却把绳子收进了进去。
“当你答应了。”
便也躺在了一旁,手里拽着织布的一角,侧身看着日落的最后一线光辉渐渐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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