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
云慢这晚没怎么睡着,天不亮就醒了。
看外面雪开始变小,他随便吃了点面包,戴好帽子手套,连伞都没打就出了门。
这几天在家里闷着,他心情受了影响,整个人有些消沉,想出去散散心。不太想见人,他没带手机,径直去了家后面的麦田。
小麦一个多月前才栽下去,这会儿刚出苗,大雪之后只剩一片白茫茫。
他坐在田垄边发呆,思考着自己未来的规划。
铁了心不打算深究心理学后,他并没有摆烂放弃,而是积极寻找着其他出路,心里也有大体的规划,只不过没有细化。
现在冷静下来,他慢慢意识到,昨天失控情绪是个引子,如果再不认真考虑,等压力一股脑压上来,他未必承受得住。
还有……常记暮那声“慢慢”。
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反正昨晚追问下,他只说是云慢听错了。
云慢半信半疑。
疑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听错。
信是他觉得,要问两个人多亲密,说到底也就是认识不久,连朋友都有些牵强。
昨天自己心情不好,常记暮也并没有第一时间询问,况且就算他问,自己未必会说。
说什么呢?
说他小众的性向?说他失败的大学生活?
得了吧,又不是多熟悉的人,能耐着性子给自己打电话,陪自己聊天,很够意思了。虽然庄亭那次提及“男朋友”这个称呼,云慢也清醒地意识到,差得远了。
他们这样的关系,常记暮又怎么会叫他慢慢?
天光大亮,雪开始停了,云慢揉了揉发酸的肩颈,起身拍掉身上的碎雪,调整好心情往回走。
再不回去,可能他爸妈要发动周边邻居找人了。
路过表姑家,他一眼就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于是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打招呼:“这么早就起了?”
常记暮点点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嗯,早。”
“你是昨晚又认床了?”云慢问,“喷雾不好用?”
“好用。”常记暮说,“想看看你说的雪景,就起得早些。”
云慢笑了:“雪景什么时候不能看,睡足了起来看也一样啊。”
“还是化了一些。”常记暮说。
闻言,云慢抬头看了看天:“没事,今天应该还会再下。”
他下意识去拿手机,想看看天气预报,却摸了个空:“忘记手机没在身上了。”
说话间,常记暮已经把自己手机的天气预报打开,递了过去:“还要下好几天。”
云慢扫了眼,又看到拿着手机的手。
原本修长白净的手,此时正冻得泛红。
云慢皱眉,去看常记暮的衣服。
羽绒服里只有一件卫衣,裤子看起来也不厚,这人是真不怕冷啊。
他忍不住问:“你不冷吗?”
“还好。”
刚说完,一股寒风从两家围墙之间的宽窄巷里吹来,常记暮站在路口,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这也要逞能?”云慢笑了一声,伸手把他拽到自己这边,“你往我这儿站站,那边路窄,穿堂风巨冷。”
“而且这风还会从你衣服的缝隙钻进去。”他继续说,“所以我从不敢脱下秋衣秋裤。”
中学时,很多同学会刻意避开这类衣服,觉得不够酷不够潮,但云慢一早就认识到秋衣秋裤在冬天的重要地位,不用父母提醒,便会自觉地穿上,然后在冷风中看着逞强的同学,发出不解的感叹。
暖暖和和的不好吗,干嘛非得冻着,不是活受罪吗?
现在,他看着常记暮,再次生起这个疑惑。
“我都没买过这个。”常记暮说,“家里用不上。”
云慢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他两秒。
“我突然意识到,”他说,“围巾手套之类的,你不会都没有吧?”
常记暮笑:“你的专业课学得挺好。”
“少阴阳怪气。”云慢懒得跟他贫,摘下右手手套,伸手碰了一下对方的手背,冰得他一个激灵。
“这么凉?”他惊道,连忙把自己的左手手套也摘下,两只一起递给他,“快戴上。”
常记暮没接:“不用,我放口袋里捂捂就行,而且你也要用。”
“我家里还有啊,放口袋里没用,待会手都给你冻掉。”云慢不由分说地把手套往他怀里一塞,拖着音调说,“没经过寒风折磨的人啊,果然不知道冻疮的厉害。”
常记暮不再拒绝,听话地戴上了手套。
手套不分指,内部有柔软的羊绒,残存着云慢手上的温度,很暖和。
他轻轻吸了口气,慢慢呼出,在面前形成一层薄薄的白雾。
今年冬天是超出他预料的冷,却意外地,他也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话说回来,你大早上出门干嘛?”云慢感到好奇,“准备去哪儿?”
“随便走走。”常记暮说,“你不也是刚回来?”
“行,随便走走。”云慢识趣得很,立刻接话,“我也是随便走走。”
常记暮闻言笑了起来,云慢也跟着乐,这个问题就这么翻过去了。
“我突然想起来。”乐了一会儿,云慢说,“我围巾不是还在你那儿吗,怎么不戴?”
“忘了。”
常记暮是真忘了,家里的冬季只要一件羽绒服就能勇闯天涯。早上起得急,穿衣服时他大脑还没开机,谁承想这儿的冬天这么冷。
“你怎么没忘记吃饭呢?”
常记暮:“也确实没吃。”
云慢:“……”
云慢:“不吃早饭就出来乱逛,也不怕低血糖。”
常记暮看着他,没说话,眼神复杂。
云慢读出他眼神里的内容,啧了一声:“我吃了东西才出来的,好吧。”
话音刚落,云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叫了云慢一声:“慢慢。”
“妈。”云慢笑着叫了声。
常记暮也礼貌地打招呼:“阿姨好。”
“你好。”云妈妈温柔地笑了笑,“两个傻孩子,这么冷的天非要站路口说话,小常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常记暮说,“路阿姨在做了。”
“妈,咱们家早饭是不是做好了?”云慢问。
“对啊。”云妈妈嗔怪道,“到处找你找不见,跑哪儿去了?”
“没去哪。”云慢笑嘻嘻地打哈哈,然后转头看向常记暮,“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傻站在这儿,待会冻感冒。”
常记暮颔首:“嗯,我这就回去。”
-
在饭桌边坐下,云妈妈才对儿子说:“一大早就拉着人家小常在门口说话,你不怕冷他不怕吗?你看他穿得多薄啊。”
“他家在南方,冬天没这么冷,所以没概念。”云慢挥了挥自己脱掉手套的双手,说,“我把自己的围巾和手套都给他了。”
云爸爸闻言,顺口问道:“南方人?那吃得惯这边的菜吗?”
云慢想起那天的炸串。
他特意让阿姨不放辣,可常记暮还是没吃两口就推脱说饱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吃不惯这边的重口味。
“估计够呛哟。”云奶奶说,“不都说南方口淡吗。”
云慢的表姑父是川渝人,他们家口味只重不轻,就常记暮那个宁愿冷死也不麻烦别人的性格,哪怕饭菜不合胃口,他也绝不会说出来的。
云慢看了眼桌子上的饭菜,终于在一众重油浓酱的炒菜中,找到了那一盘蒸南瓜。
“奶奶,蒸南瓜还有多的吗?我待会给他们送点去吧。”他说。
“有,锅里还剩点儿。”奶奶说,“你都送去,长身体呢,可不能饿着。”
“他们一家四口人,这么点南瓜哪里够。”爷爷说,“待会我起火,把家里那个大南瓜给蒸了,慢慢全送去。”
奶奶点头,表示同意:“也行,多蒸点,这次种的瓜甜。”
“要不这样,我和云辰待会去跟表姐商量商量,除夕夜两家一起吃个午饭,他们几个小孩在一起也能放得开。”云妈妈提议。
“嗯,是该一起吃个饭。”爷爷说,“你姑妈去世后,小路他们就没来过我们家吃饭了,现在三年孝期也过了,今年大家就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
-
云慢回房间,重新翻出一副手套戴上。手机刚充满电,指示灯一直闪,打开一看,微信有几条消息。
学校里乱七八糟的安排匆匆看过,常记暮的消息跳出来。
早上六点多,他给他发了微信:【看楼下。】
云慢一头雾水。
那会儿天才蒙蒙亮,他正坐在麦田边上发着呆,这个点,楼下会有什么?
他走出房间往下望。
院子空空荡荡,俱是干净的白,院子中间留出行走的路,其他都是厚厚的雪。
只不过两家中间一人高的围墙上,摆了一排零星的雪球,看起来有些诙谐。
别跟他说这几个雪球是常记暮搓好摆上的,那就有点好笑了。
他随手回:【看啥?】
爷爷在楼下喊,云慢应了声,边下楼边补了句:【待会请你吃南瓜。】
厨房里,爸爸妈妈正讨论用什么装盘,云慢不想掺和两个人打情骂俏似的讨论,就蹲在院子里,拿着之前买的模型玩具,夹出一个个小鸭子。
等他们商量好,院子里已经靠墙站了一排鸭子了。
就在他打算起身时,突然一个冰块滚进他的衣服,沿着后背一路往下,惊得他跳起来。
“我靠!”他连忙原地蹦了两下,把冰块蹦出来,然后转头,“你是我亲爸吗?真不怕我闪着腰啊?”
“小孩哪有腰。”云爸爸乐不可支,回屋端着一个大盆出来,冲他说,“重,慢点拿。”
“记仇了啊。”云慢接过,掂了掂分量,连盆带瓜,还真有点重。
他走进隔壁大门,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喊了声:“表姑,表姑父?”
最先从厨房出来的是常记暮。
看到南瓜的时候,云慢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是南瓜?”他凑近看了看,问。
云慢点头:“是啊,刚蒸好的,拿一个尝尝看。”
表姑走出来,看见云慢怀里的东西,连忙让他进门,一番寒暄后,招呼常家几口人趁热吃南瓜。
云慢没急着回去,怕他们不好意思,也拿了一块吃,边吃边和身旁的常记暮说话。
“好吃吧?”他看常记暮吃得正香,忍不住炫耀,“我们家自己种的,贼甜。”
常记暮点头:“的确很久没尝到这么甜的南瓜了。”
说话间,他已经吃完一块,准备拿第二块。
云慢边看边笑,看来某人被饮食上的文化差异折磨得很痛苦。
等他们吃完,南瓜所剩无几。表姑去找碟子,准备把剩下的南瓜装了,云慢要帮忙,表姑摆手说不需要,他于是走到院子里,和常记暮一起站着消食。
“这边的饭菜你完全不习惯?”云慢问。
“还行。”常记暮笑了笑,“入乡随俗。”
嘴硬着呢,云慢啧了声。
“咱们除夕中午可能会一起吃饭。”云慢抬脚,在院子里的厚雪层上踩了个脚印,“你想吃什么,贿赂我一下,到时给你做啊。”
“真的?”常记暮一脸怀疑。
“当然是真的。”云慢抬头,“大锅饭我最拿手了。”
常记暮点头,掰着手指一样样数起来:“云吞面,叉烧包,荷叶饭,白斩鸡,清蒸鲈鱼……”
“停停停。”云慢赶紧打断他,“现在不入乡随俗了?”
“不是你先问我想吃什么的?”
云慢:“那你要是想吃佛跳墙,我还要给你做一大锅呗?”
“也行。”常记暮故意说。
云慢抬脚要走:“拜拜再见,这就回去把锅砸了。”
常记暮乐得弯腰,连忙拽住他袖子:“开玩笑的。”
云慢装腔作势地哼一声,又站回他身边,脱了右手手套,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捏成球。
“就白灼菜心吧。”常记暮说,“这个是真想吃了。”
“刚刚还佛跳墙,现在就白灼菜心了?”云慢笑了声,“饮食降级得有点快吧?”
“我不挑。”常记暮补了句,“别放辣就行,就这一个要求。”
云慢被逗笑,好一会儿才止住:“一点辣也吃不了?”
“嗯。”常记暮的表情有点悲凉,“一点都吃不了。”
云慢点头:“行,我知道了,不过……”
他抬手,飞快地把冰碴子丢进常记暮的衣服里,然后一蹦三尺远。
看着常记暮表情由茫然变得震惊,云慢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原谅老爸了,这真的太好玩了,没人在冬天能抵挡这种快乐。
常记暮终于费劲地把冰块弄了出来,抬头笑问:“你多大了还玩这个?”
“不管多大,我也比你小啊。”云慢无赖地笑着,“是不是特酸爽?透心凉心飞扬。”
常记暮看着他,无奈地笑了声,说:“今天心情好多了?”
云慢还沉浸在刚刚的快乐中,随口说:“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
常记暮没说话,云慢也回过神来,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昨天是有点意外。”云慢摸摸鼻子,“早就没事了。”
“嗯。”常记暮点点头,看着他,不置可否。
云慢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拿了空盆道别。常记暮说了声“再见”,也随他去了。
-
云慢在水池边洗干净空盆,打算放回厨房。路过院子,余光看了眼刚刚夹的那几个小鸭子,却发现一只完整的都没了。
出了会儿太阳,雪有些化了,只剩下一个个看不出形状的雪球。
他有些遗憾地叹气,正要起身,却蓦地福至心灵,豁然抬头。
围墙上本来是一排雪鸭子。
常记暮大早上给他做了一围墙的雪鸭子。
难怪叫他往楼下看,原来看的是这个。
是因为起得太早没事干,还是专门为了这个鸭子而早起?
云慢站在原地,有些发愣。
他原本没打算得到常记暮的安慰,因为他以为,他们俩之间,还没亲近到需要做这些。
但常记暮似乎已经把他当作是朋友了。
云慢又想起那句慢慢。
自己对他,又是什么态度呢?
云慢在心底重新斟酌了一下,明明早上还很清晰的判断,现在却没法找到准确的定位。
他起身,又看了看墙上那一排雪球,还是拿出手机,看常记暮有没有回消息。
聊天还停在他那句“看啥”上。
手指在手机上悬空很久,一个字却没发出。
片刻后,常记暮的头像上多了个数字,他点开。
【看雪。】
【很甜,好吃,谢谢。】
没说明雪鸭子的事。
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多想?
云慢叹了口气,又把手机放回口袋。
-
下午,雪又大了起来。
云慢搬了板凳,坐在堂屋门口看雪。
说是看雪,其实发呆的时间更多。他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让自己能够得到充分的放松。
身边打来一道阴影,云爸爸在旁边坐下:“今年雪下得很大嘛。”
“是啊。”云慢笑了笑,“瑞雪兆丰年,咱们家田里一定大丰收。”
“昨天你爷爷的话是不是直戳心窝了?”毫无铺垫,像以往的每一次严肃沟通,云爸爸直接问出了口。
云慢一愣,苦笑道:“有点儿。”他顿了顿,接着说,“爷爷奶奶说的我好像一样也做不到。我没办法有孩子,也不想继续研究心理学。”
“做不到就做不到呗。”爸爸语气轻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云慢没说话。
爸爸妈妈一直都是这样,你高兴就好了,想做什么就去做,爸爸妈妈只希望你快乐。
可越是这样,做不到的时候,他越是无力。
“爸。”云慢嗓音有些发哑,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给你们丢脸了?”
“丢脸?你是指哪一样?”爸爸笑了笑,“是你喜欢男生,还是学不下去心理学?”
云慢没出声,在心里默默说,都有。
“喜欢男生女生,这都是正常的。”云爸爸说,“我和你妈妈看了一些书,大概有了了解,所以能接受。但是,你不能指望大家都去了解,所以只要自己问心无愧那就足够了。”
“不想学心理学,那更没什么大不了的。”云爸爸继续说,“只要你有自己对未来的规划,那学什么做什么,都是成长。”
“你没有因为想要假装合群而去欺骗女生,欺骗我和你妈妈,也没有因为顾虑沉没成本而继续学不喜欢的东西。真诚、勇敢、善良,都是很宝贵的品质,单是这些,就足够我们为你自豪。”
云慢揉了揉眼睛,吸了口气,想把那股酸胀呼出来,却效果甚微。
“慢慢,你不是没有选择,相反,现在的你可以做任何选择。”云爸爸说,“你要做的,就是顺从自己的内心,别让自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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