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晨雾还没褪尽，码头的木板路湿滑得像抹了层油。
埃米尔来到迪杰布经常出现的老船坞前，望着那道已经蹲在木台补渔网的佝偻身影。
迪杰布的破草帽斜扣在背上，露出后脑勺花白的发茬。
“迪杰布爷爷。”
潮声漫过石阶，带着咸腥气扑在脸上。他抬脚踩上吱呀作响的木阶，木板的震颤惊飞了船坞梁上的水鸟
迪杰布补网的手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时，忽然亮了亮。
“是埃米尔啊。”迪杰布放下手里的麻线，缺牙的嘴咧开个笑，“这大清早的，不在家里睡懒觉，跑这来做什么？”
埃米尔撇了眼笑眯眯的老头子，心里吐槽道：“装模作样。”
他吸了吸鼻子，闻到海腥味里混着老船坞特有的桐油味。
迪杰布眯起眼，慢悠悠地直起身，腰杆虽不如年轻时挺拔，却仍带着股稳当的劲儿。“是不是依莎又说我什么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总不会是来替她讨我上次借的那半袋海盐吧？”
埃米尔嘴角抽了抽，摇头。
“我想拜您为师！”
埃米尔目光坚定地看着迪杰布那双混浊的灰色眼睛。
话音刚落，潮声仿佛都静了静。迪杰布脸上的笑慢慢收了，他定定地看了埃米尔半晌，“为什么想拜我为师？”
埃米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海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舞。
“因为……”他的声音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清脆，“我不想看见重要的人遇到危险而我无能为力！”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睛里映着翻涌的海浪：“我想让这里的人，都能安安稳稳生活，脸上永远带着幸福。”
潮声又起，这次带着些微的暖意。迪杰布的喉结动了动。他望着埃米尔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恍惚间竟与多年前那个总爱站在渔船船头、扬言要征服所有海域的年轻人重叠了。
“你父亲当年眼里也有这样的光，”他伸手，揉了揉埃米尔蓬松柔软的金色发丝，“只是他的光，太烈，总想往最远的浪头冲，忘了回头看看岸边等着的人。”
“而你想守着这片海。”迪杰布看着他，浑浊的眼里忽然有了些清明，“这比任何不切实际的梦想都珍贵。”他顿了顿，忽然提高了声音，“每天这个时候来训练，别给老子迟到！迟到一次，罚你给船坞的老船擦三遍桐油！坚持不下来，刷四遍！”
埃米尔挺起身板，声音洪亮应到，“是！老师！”
迪杰布道：“先绕着镇子跑五十圈，头几天不限制你时间，跑下来就行。”
埃米尔闻言，眼睛瞪的老大，不可置信地问：“五，五十圈？？！”
迪杰布撇他一眼，“跑不下来？”
埃米尔怎么可能承认，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来。
四象镇可不小，五十圈下来他都得跑到天黑，不过在此之前，埃米尔得和另外三个人说一声。
原本埃米尔认为海隆他们三个人不会继续跟着他训练，毕竟绕着小镇五十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没想到，海隆他们听完更兴奋了。
“哦吼吼五十圈？！果然专业，像我这么优秀的人从小就会和普通人拉开差距！”海隆道。
温迪眼睛亮晶晶的：“五十圈算什么呀，上次我被娃内朵奶奶家的狗追着绕后山跑了好几圈呢！一点都不累！”
旁边的西尼什维，“……”
埃米尔看着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样子，忽然觉得刚才的担心有点多余。海隆已经开始原地蹦跶着活动腿脚，温迪低头自己的鞋带够不够结实，西尼什维正把麦饼往兜里塞。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迪杰布爷爷的样子板起脸：“别高兴太早，迪杰布爷爷说，迟到和中途放弃的要去船坞刷油。”
“谁会放弃啊！”海隆嗤笑一声，忽然冲出去跑了个来回，“看，我现在就能跑！”
温迪立刻跟了上去，卢卡也咬着麦饼跟在后面。
埃米尔露出半月眼，心道：“小孩子的精力就是足哈。”
海隆他们和他一起训练这个可能性，埃米尔想过，跟迪杰布爷爷也说了，对方欣然应允。
“他们能坚持下来就练，我训你一个也是训，训四个也是训。”迪杰布当时正补一个磨破的网眼，麻线在指间绕了三圈，猛地一拽，绳结便牢牢嵌在网眼里。他头也没抬，声音混着潮声闷闷传来：“多几个崽子一起折腾，倒能热闹些。”
埃米尔迎着朝阳开始跑起来，发丝被迎面的风吹起，洁白的额头露出，姣好的面庞没一会儿就沾上薄薄一层细汗，在晨光里泛着莹润的光。
海隆他们早跑得没了影，只有防波堤上，几只海鸥歪着头看他。
跑到第七圈时，他看见温迪正蹲在堤边系鞋带。埃米尔跑出十米，她在系鞋带，二十米，温迪依旧蹲在地上。
“嘿，温迪，你……”
还没等埃米尔说完，温迪就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累！就是鞋带开了。”
埃米尔耸耸肩没戳破，继续按着节奏跑。此时他的肺部有点发疼了，他不得不更慢些呼吸。
没一会儿，他又看见了海隆。
海隆在树下叉着腰喘气，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埃米尔没停步，抬手抹了把汗，迎着风又加快了些脚步。
朝阳落在他挺直的脊梁上，像给少年人的倔强镀上了层金边。
跑完第十圈，埃米尔觉得他还行！
跑到二十圈，埃米尔觉得他要死了。
跑到第三十圈，此时正处于下午最热时分，他好像看到了上帝。也不知道其他几人都是多少圈，各个安详地躺在地上。
跑到地四十圈，埃米尔的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连走路都走的歪歪扭扭，此时月亮已经悬在夜空中，埃米尔凭着此生最大的意志力走到了码头，随后倒在地上大张着嘴喘气。
迪杰布熟练地捞起他，也不知道一个老头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直接扛着他到了埃米尔家里。
路上，迪杰布问他，“你跑了多少圈？”
埃米尔有些不好意思说：“……四十。”
“嗯，明天你们一起来船坞这里刷油吧，后天接着跑。”
埃米尔的脑子嗡嗡作响，听见跑步两个字都有了心里阴影了。
迪杰布颠了颠肩上的重量，吹胡子瞪眼道：“海隆那个混小子第二十圈就拐去偷摘镇长家的橘子，小丫头蹲在礁石后面玩了一下午贝壳，一问才跑了15圈，另一个小子还行，一直跑到晚上，虽然才跑14圈。”
“那、那他们……”
“一起刷。”迪杰布的声音硬邦邦的，却没什么火气，“跑不完五十圈，就得知道偷懒的滋味。船坞那几条船，正好缺人伺候。”
埃米尔把脸埋在老人后背，闻着那股混着桐油和海盐的味道，忽然觉得四十圈的疲惫里，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
“明天……我还能起得来吗？”他迷迷糊糊地问。
迪杰布哼了一声，脚步没停：“起不来？那就让你妈把你捆起来。”
埃米尔扯了扯嘴角，眼皮越来越沉。月光洒在海面上，像铺了层碎银，他恍惚觉得自己又在跑。
都出幻觉了。埃米尔心想
……
果然，向来准时的生物钟第二天不准了一次。
包括埃米尔在内的四个人在家中温暖舒适的安乐窝睡的像小猪一样香，当然，这是前来逮他们起床的迪杰布的评价。
迪杰布一脸嫌弃地看着张开嘴睡觉，嘴角有些剔透的埃米尔，“跟个猪崽子似的。”
因为依莎看到自家儿子昨晚累成这样，舍不得按照迪杰布的话去叫醒埃米尔。迪杰布只得自己动手，他摩擦了一下他枯树皮般的手，一巴掌拍在埃米尔的胸口处。
“啪”的一声闷响。
埃米尔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眼睛瞪的溜圆，金发像鸡窝一样蓬松凌乱。胸口还留着巴掌印的灼痛感。他懵了片刻，看到床边的迪杰布，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天的事儿。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嘟囔：“老师……”
迪杰布收回手：“再不起，今天的桐油你们要刷不完了。”
旁边的依莎一脸心疼地看了看埃米尔，又看了看迪杰布大叔的手。
心都被揪起来了。
“这也太用力了……”她心想。
埃米尔起身，浑身的酸痛如洪水般涌来。他咬着牙下床，脚刚沾地就踉跄了一下。他稳了稳，便听见老头子在一旁说道：“昨天的没完成也就算了，今天的刷油你们还没完成的话就不用跟着我练了。”
埃米尔扶着墙站直，膝盖打颤的幅度让他自己都心慌。
“知道了。”他哑着嗓子应道，他挺直了些腰板，“走吧迪杰布老师！”
迪杰布没再说话，转身往门口走，依莎赶紧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有四个麦饼，垫垫肚子。”
埃米尔捏着温热的布包跑出去，晨光已经漫过码头的木板，远处传来海隆含混的叫喊，他回头看去，就见一个又高又壮的红发妇女拎着海隆的耳朵，硬生生拽到这里。
埃米尔还能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还特娘的当海军？就你这样刚上去干海贼就得被打趴下。”
“我比他们厉害！”
“你厉害个屁！”
海隆的妈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辣椒性子，现在成了远近闻名的泼妇，一言不合就骂架。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出茧子的脚底，心里默默流泪。
此时，温迪抱着个贝壳罐子跑过来：“我来了我来了！”她把罐子往地上一放，里面的贝壳哗啦啦响，“我昨天捡了一罐子贝壳，到时候串成……”话说到一半，看见迪杰布抱着胳膊站在船坞口，声音立刻小了下去，“我、我这就开始刷油。”
最后到的是西尼什维，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来了。
迪杰布指了指一旁的老船：“你们今天把它给我刷完。记住了，先把船上的木屑，污垢都先处理干净再刷油，木纹里都得渗进油，漏一块，你们以后就不用来了。对了，要刷三遍。”
四个孩子立刻忙活起来。埃米尔拿起桐油刷，刚蘸了油往船板上抹，就觉得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昨晚的疲惫像潮水似的又漫上来。
海隆倒是手脚快，可刷得东一道西一道，油汁顺着船帮往下淌，被他妈远远看见，又骂了句“毛手毛脚”。
晨光慢慢爬高，桐油的香气混着海腥味在船坞里弥漫。埃米尔抹着船板上的木纹，忽然觉得这重复的动作，倒比昨天的奔跑更磨人，可当油汁一点点渗进木头里，留下温润的光泽时，他又莫名觉得有成就感。
这东西，有点上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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