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荣国府东院悄然滑过,冬日的严寒被药炉的暖意和人心的复苏一点点驱散。贾珠的康复之路虽慢,却如同春日里悄然融化的冰河,带着不容忽视的生机。他能倚着引枕坐得更久了,偶尔还能在廊下晒一会儿稀薄的暖阳,苍白的脸上渐渐透出一点久违的血色,虽然依旧清瘦得让人心疼,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昔日浑浊的翳膜已褪去大半,沉淀下来的目光愈发沉静深邃,像两口望不见底的深潭,偶尔流转间,会泄露出几分与病前温润书生截然不同的、难以捉摸的锐利与执拗。
那日指尖触碰的温热与惊惶,如同投入李纨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她依旧尽心侍奉,端药、布菜、扶他起身走动,动作依旧温婉妥帖,只是再不敢轻易靠近他的鬓角发际。每当需要整理被褥或调整引枕,她的手总会刻意避开他头部的位置,目光也总是垂落,只专注于手中的活计。那缕参差的断发,成了两人之间一个无声的禁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烙印。
然而,贾珠的目光却似乎总追随着她。当她低眉敛目,专注地搅动碗里的药汁,试图散去一些热气时;当她侧身坐在窗下,就着天光为他缝补一件旧衣的袖口时;甚至当她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目光放空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时……她总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与某种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尤其,是落在她的发髻上。
这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心绪不宁。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病人久卧,对身边仅有的照料者产生的依赖和关注。可每当她鼓起勇气抬眼回望,撞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时,那里面翻涌的东西,绝非单纯的依赖。那里有探究,有歉疚,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吸进去的专注,甚至……还有一丝她不敢深想的、带着掠夺意味的暗芒。
这让她惶恐,也让她心底深处,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悄然裂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透进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暖意的痒。
这日清晨,窗外难得地停了风,阳光比前几日更盛些,透过窗棂,在炕前的地砖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贾珠的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破天荒地主动要求坐起来,甚至想下地稍微活动一下筋骨。
李纨拗不过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又在他腰间垫上厚厚的引枕,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她转身去端刚煎好的参汤,回来时,却见贾珠正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她放在妆台上的一个小巧的螺钿漆盒上。
那盒子她认得,是她平日里收些零碎首饰用的,并不名贵。她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
“那盒子里……”贾珠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气息比前些日子稳了许多,他缓缓开口,目光并未从盒子上移开,“……可是你从前常戴的那支并蒂莲簪子?”
李纨端着参汤的手微微一颤,碗里的汤晃了晃,险些洒出。她稳了稳心神,才低声道:“是……少爷如何知道?”
贾珠的目光终于从盒子上移开,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我见过。你刚嫁过来那会儿,常戴着。”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后来……便不见你戴了。”
李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那支赤金点翠的并蒂莲簪,是她的嫁妆之一,也是她少女时期对未来婚姻唯一一点旖旎的象征。嫁入贾府后,最初她也曾欢喜地戴过几日。然而贾珠待她,始终是相敬如宾,客气而疏离。他更喜诗书,常常独坐书房至深夜,对她这个妻子,似乎并无多少亲近的**。那并蒂莲的寓意,在那日渐冷淡的日常里,显得如此讽刺和多余。久而久之,她便将它收了起来,束之高阁,连同心底那点微弱的期盼,一同尘封。后来他缠绵病榻,生死难料,她更是无心妆饰,一身素淡,只求神佛垂怜。
没想到,他竟还记得。记得她曾经戴过这样一支簪子,记得她何时不再戴它。
酸涩瞬间涌上鼻尖。她强忍着,将参汤放在小几上,垂着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旧物了,放着也是放着。”
贾珠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屋内一时静得只剩下窗外麻雀叽喳的叫声。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取出来。”
李纨愕然抬头。
“取出来,”贾珠重复道,目光锁着她,不容闪避,“戴上。”
“……少爷?”李纨完全懵了,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是何用意。那簪子……那寓意……如今这般境地,戴着岂不更显讽刺?
“戴上。”贾珠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执拗的光芒又亮了起来,如同幽潭深处燃起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坚持。“今日阳光好,我想看看。”
李纨僵在原地,进退维谷。拒绝?他似乎从未用如此命令式的口吻对她说过话。顺从?那尘封的旧物和它承载的过往,此刻翻出来,无异于将她刻意遗忘的难堪重新揭开。
“怎么?”贾珠见她不动,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沉了下去,“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李纨一下。她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挪动脚步,走到妆台前。指尖触到那冰凉的螺钿盒盖,竟微微有些颤抖。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盒子。盒底,那支赤金点翠的并蒂莲簪静静地躺着,金丝缠绕的莲瓣上,翠羽的光泽因久不见天日而显得有些黯淡,但并蒂而生的花头依旧精巧生动,只是那象征圆满的寓意,此刻看来却带着一种迟暮的凄凉。
她拿起簪子,冰凉的金属触感直透心底。她走回炕边,避开贾珠灼灼的目光,有些僵硬地抬手,想将它簪进发髻。
“等等。”贾珠忽然出声。
李纨的手停在半空。
“坐下。”他指了指炕沿。
李纨不明所以,迟疑着在炕沿坐下,背对着他。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上,那目光如有实质,让她背脊一阵发紧。
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带着病后特有的虚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李纨浑身剧震!几乎要从炕沿弹起来!他……他要做什么?!
那只手却很稳,力道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感。他摸索着,动作有些生涩地,解开了她束发的素银簪子。浓密乌亮的青丝瞬间散落下来,如同上好的黑色绸缎,披泻在她浅碧色的肩背上。
李纨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她僵直着背脊,一动不敢动,呼吸都屏住了。他……他竟为她解开发髻?这……这于礼不合!这太过逾矩!这……这简直……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羞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逃开,身体却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贾珠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惊涛骇浪。他的手指穿过她冰凉顺滑的发丝,动作缓慢而专注。他的指尖,带着一种探索般的慎重,轻轻拂过她鬓角处那参差的断发。那里的触感粗糙而突兀,与周围柔顺的发丝形成刺眼的对比。他的指尖在那断茬处停留了片刻,反复摩挲着,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声的抚慰,仿佛在触摸一道无形的伤疤。
李纨只觉得头皮被触碰的地方一阵阵发麻,那股酸涩感再次凶猛地冲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溢出来。
然后,她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离开了断发处,开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拢起她的头发。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怕扯痛了她,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虔诚的耐心。他将她散落的青丝拢在手心,梳理整齐,然后,拿起那支并蒂莲簪。
冰凉的簪身贴着头皮,他摸索着,寻找着合适的位置。他的手指带着病后的微颤,动作有些笨拙,好几次簪尖都轻轻刮过她的头皮,带来细微的刺痛。李纨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忽上忽下,紧张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麻雀的叫声,屋内炭盆偶尔的噼啪声,都变得遥远模糊。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微凉的指尖在她发间笨拙地穿梭,和他那近在咫尺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无比。李纨感觉到簪子终于被固定住了,虽然似乎簪得有些歪斜,位置也不甚完美。
那只手离开了她的发髻,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带着一种完成的意味。
“好了。”贾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似乎完成这件“大事”耗去了他不少力气。那声音低沉,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打破了李纨僵硬的魔咒。
她猛地回过神,几乎是逃也似地从炕沿站起,踉跄着退开几步,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发髻。指尖触碰到那支冰凉的金簪,以及那明显歪斜的位置,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将她淹没。羞窘、慌乱、难堪……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被强行唤醒的、关于“并蒂莲”的隐秘期盼与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慌。
她不敢回头看他,更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此刻是何等模样。她只觉得脸颊滚烫,耳根烧灼,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像个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慌乱地丢下一句:“少……少爷请用参汤,凉了药性就散了!”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掀开门帘就冲了出去,留下身后一片寂静。
贾珠靠在引枕上,看着那还在晃动的门帘,以及地上被仓促打翻、泼洒出一片深褐色印记的参汤。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执拗的光芒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盛了几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刚才为她绾发的手指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发丝冰凉顺滑的触感,以及……那处断发的粗糙。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那只手,凑到唇边,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虔诚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珠大爷……”他无声地、清晰地,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念出了这三个字。像是一个誓言,又像是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寂静的空气里。
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进来,落在那支被他亲手簪在李纨发间的、歪斜的并蒂莲簪上,金丝缠绕的莲瓣,在光线下似乎重新焕发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彩。
李纨一路奔回自己的厢房,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脸颊依旧烫得惊人。她冲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布满红霞的脸,眼神慌乱,鬓发散乱,而那支赤金的并蒂莲簪,正歪歪斜斜地插在发髻的一侧,位置不伦不类,与她此刻惊惶失措的模样搭配在一起,显得无比滑稽又无比……刺眼。
她伸手就想把它拔下来!这不合时宜的旧物,这被他强行唤醒的难堪象征!
指尖触到冰凉的簪身,动作却猛地顿住了。镜中,那支歪斜的簪子下,那缕被剪短的断发,倔强地露了出来。她仿佛又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带着沉重的抚慰,一遍遍摩挲过那里……
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冲垮了她的心防。她颓然地放下手,跌坐在绣墩上,望着镜中那个鬓发散乱、簪子歪斜、满脸泪痕的自己,再也忍不住,伏在妆台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委屈,惶恐,被强行撕开的难堪过往,还有那无法言说的、被他笨拙却强势地重新点燃的、对“并蒂莲”所象征的某种圆满的隐秘渴望……种种情绪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哭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抬起头时,镜中的人眼睛红肿,狼狈不堪,唯有那支歪斜的并蒂莲簪,依旧固执地留在发间,像一枚被强行钉上的烙印。
最终,她也没有摘下它。她只是默默地打水净面,重新梳理了散乱的鬓发,将那支簪子扶正了些——尽管位置依旧不够完美。看着镜中那个发间终于有了一点暖色点缀的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翻涌的心绪。
日子总要过下去。他是她的夫,是她的天。他大病初愈,性情有些变化也是有的……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将那惊心动魄的绾发,归结为病人一时的心血来潮。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李纨发现,贾珠的“心血来潮”似乎并未结束,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看着她。他开始“使唤”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方式。
“纨娘,”他不再唤她“李氏”,而是用起了这个更显亲昵、却让她每次听到都心头一颤的称呼,“今日精神尚可,替我研墨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