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葳一行所在的水域,再向南航行不到二十里,便可进入淮安府地界。
淮安乃大雍朝黄、淮两河交汇之枢纽,更是漕运总督衙门驻地,按理说应是戒备森严,水路畅通之所。
可偏偏就在这天子漕运的重地门户之外,他贾葳,堂堂太仆寺卿、钦差大臣,竟遭遇了大规模的水匪袭击。
此事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深思的诡异。
事发地点并非良港,不便久留及接受盘查。
于是,贾葳所在的官船,连同那三艘惊魂未定的商船,一同启航,驶向淮安府城,准备在此停靠,等候京城派来的调查人员。
船只抵达淮安码头,消息不胫而走。
期间,淮安知府、同知等地方官员相继前来拜会,言语间颇为客气,甚至热情邀请贾葳移驾至条件更好的官方驿馆居住,以示地方政府的关怀与重视。
然而,贾葳均以“船上尚有俘获之水匪需严加看管,且需整理案卷,等候京中上官,实在不便移动”为由,婉言谢绝了。
他心知肚明,住进驿馆,难免人多眼杂,不如留在自己的官船上,由内卫层层把守,来得安全稳妥。
但让贾葳感到有些意外,甚至蹊跷的是,从始至终,那位手握重兵、负责整个漕运沿线治安护卫的漕运总兵官,竟从未露面。
出了如此惊天大案,涉及钦差、动用火器,总兵官于情于理都该亲自过问。
然而,唯一代表漕运军方前来询问情况的,仅是一位名叫马常的漕标中军参将,官居从三品,看年纪已近六十,须发花白,步履间带着几分武人的硬朗,却也难掩暮气。
沿河治安护卫本是漕标分内之责,马常前来,算是履行公务。
然而,此人一上船,寒暄不过两句,便摆出了一副长辈的姿态,开始攀扯交情。
马常眯着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俊美如玉、气质清冷的贾葳,脸上堆起看似和蔼的笑容,朗声道:“贾大人年少有为,真是后生可畏啊。”
贾葳连忙表示谦虚。
马常笑笑继续,满是回忆道:“说起来,老夫当年在京城国子监,与你祖父敬公,还是同窗挚友呢!一同习文练武的光景,如今想来,犹在眼前。”
贾葳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心中警铃大作。
你这一开头就是爷爷辈……让我怎么接?!
马常摸着胡子感叹:“唉,时光荏苒,没想到多年不见,敬公的孙儿都已出落得如此挺拔,官居三品,真是虎父无犬子,不,是虎祖无犬孙啊!哈哈!”
“您过誉了。”贾葳继续谦虚。
他看向这个笑容满面、试图以祖父辈自居的老将,迅速在脑中搜寻相关信息。
马常的祖父,乃是开国功臣“四王八公”之一的治国公马魁,与宁国公、荣国公确属同一勋贵集团。
论起祖上的渊源和交情,对方这话,倒也不算完全胡诌。
面对这种上来就摆资历、论辈分的做法,贾葳心中无奈,却也只得打起精神应对。
没办法,在这讲究宗法礼制、尊卑长幼的世道,对方抬出祖父,他作为小辈,表面上的礼数必须周全。
他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对祖辈往昔荣光追忆的感慨笑容,恭敬地应道:“原来是马爷爷,晚辈失敬了。常听家中长辈提及祖辈们当年并肩作战、匡扶社稷的英姿,心中向往不已。今日得见,倍感亲切。”
马常见贾葳态度恭顺,心中得意,捋着胡须,寒暄几句后,便话锋一转,开始透露他此行的真实意图。
他先是轻描淡写地将这次声势浩大的水匪袭击,定性为“上不得台面的小麻烦”,然后压低声音,用一种“自己人”的口吻说道:
“你有所不知,这股水匪,实则乃是去年老夫奉命清剿一股巨寇时,侥幸逃脱的些许残部。本以为是疥癣之疾,不成气候,没想到竟流窜到此,还惊扰了你的座船,实在是老夫失察,让你受惊了。”
贾葳听着这番说辞,差点没当场气笑出来。
他在心里暗骂:好个不要脸的老匹夫!我叫你一声爷爷,你还真敢顺着杆子往上爬,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
吴赳他们连夜审讯,那些被抓的水匪早已招供,他们盘踞的寨子,如今已有上千人马,兵器粮草俱全,俨然一方割据势力。
若这都只是你口中‘剿匪逃脱的残部’,那当初被你‘清剿’的‘巨寇’,岂不得有数万之众?
你马常要有这本事,早就该封侯拜相了,何至于六十岁了还只是个从三品的参将?!
然而,心中纵有万马奔腾,面上却丝毫不能显露。
贾葳反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又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表情,抚着胸口道:“原来竟是如此!”
“多亏了马爷爷您先前大力清剿,削弱了贼寇势力,否则,若是晚辈遇上的是他们全盛之时,恐怕……恐怕此刻世叔您见到的,就只能是晚辈漂浮在江面上的尸骨了!晚辈在此,真是要多谢世叔的‘救命之恩’啊!”
他这话,看似奉承,实则绵里藏针,暗含讥讽。
可马常似乎并未听出弦外之音,反而对贾葳的“感激”十分受用,觉得这年轻人很上道。
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图穷匕见,提出了核心要求:
“贤孙啊,既然此事源头在我漕标清剿不力,那这些被擒获的水匪,尤其是那个匪首‘浪里蛟’,依老夫看,还是交由我们带回去处置最为妥当。一来,我们熟悉情况,便于深挖余孽;二来嘛,也算给老夫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向上峰有个交代。”
他盘算得极好。
对他这种在参将位置上蹉跎多年、靠着祖荫和资历混日子的老官僚来说,擒获“浪里蛟”这样在运河上颇有名号的水匪头目,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功劳。
运作得当,凭借治国公府的人脉和自己的资历,升个副总兵甚至总兵官,都大有希望。
贾葳心中冷笑,面上却瞬间换上了一副极其为难的神色,搓着手道:“马爷爷,您这可真是难为晚辈了……非是晚辈不肯,只是……您也知道,此次晚辈动用官船火器,虽事出有因,但终究是犯了忌讳。”
在马常说话前,贾葳连忙补充道:“此事已上达天听,晚辈还需在此静候京城,尤其是都察院的大人们前来查问核实,一切人证、物证,皆需保持原状,实在不敢擅自处置啊。马爷爷,您久在官场,定然知晓这其中关窍,还望体谅晚辈的难处。”
被贾葳如此干脆地拒绝,马常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浮现出不悦之色。
他摆了摆手,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蛮横,说道:“哎!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几个水匪罢了!届时都察院的人来了,自有老夫我去为你分说担保,保管你安然无恙,半点麻烦都不会有!”
他那副理所当然、仿佛朝廷法度皆可由他一言而决的姿态,着实令人侧目。
贾葳心中厌烦更甚,但脸上依旧维持着谦和的笑容,只是语气却坚定了几分:“马爷爷的好意,晚辈心领了。只是……我家太爷常教导晚辈,为官一途,如履薄冰,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长辈的教诲,言犹在耳,晚辈不敢或忘,唯有谨遵恪守,方能不负皇恩,不辱家门。”
他这话,看似在说自己要听爷爷的话,但背后的意思很明显:
你治国公府是“四王八公”之一,我宁荣二公府难道就不是?
而且论起开国功勋和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宁荣二公府甚至更胜一筹!
你在我面前充什么大头蒜?
这话软中带硬,直接将马常堵了回去。
马常脸上青红交错,显然没想到贾葳如此不给面子,还想再说什么,贾葳却已端起茶杯,边上的小东连忙添水,明显是送客的意思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马常,只得悻悻起身,带着满腹的恼怒与不甘离开了官船。
送走这位“马爷爷”,贾葳回到舱内,忍不住“啧”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维持假笑而有些僵硬的脸颊。
跟这些官场老油子打交道,真是比连看三天账册还要累人。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
比预想中兵部或都察院的调查人员更早抵达淮安的,竟是贾葳的一位老熟人——北镇抚司镇抚使丁仪。
丁仪依旧是那副冷峻干练的模样,一身玄色飞鱼纹曳撒衬得他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如鹰。
他带着几名内卫缇骑,风尘仆仆地登上官船,与贾葳见面后,并无太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贾大人,”丁仪声音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肃杀,“听闻大人此行颇有波折,还动了火器。不知战果如何?俘获的水匪,尤其是那头目,可还安好?”
贾葳心知锦衣卫的消息灵通非同一般,便示意吴赳带丁仪前去查看被严密关押的俘虏,尤其是那个“浪里蛟”。
丁仪亲自验明了“浪里蛟”的正身,又快速翻阅了吴赳初步整理的审讯记录,冷峻的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虽然极淡,却驱散了不少寒意。
“果然是这条‘恶蛟’!”
丁仪合上卷宗,对贾葳道:“贾大人,您可知,自您那封奏本和淮安府的折子抵达京城后,通政司的案头,弹劾您的奏疏,几乎如同雪花般飞来。
“我在离京之后,还不断接到丁势的飞鸽传书,催促我加快行程,务必尽快查明实情,拿到关键证据。他是真怕那些人借此机会,罗织罪名,掀起大风浪,将您置于死地。”
贾葳可以想象那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弹劾的奏章必然将他描述成“擅启边衅”、“滥用武力”、“惊扰地方”的酷吏。
然而,他看着丁仪脸上那丝笑意,心中已然大定。
所有的弹劾,所有的污蔑,在“浪里蛟”这颗实实在在、分量十足的人头面前,都将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反噬其主!
“有劳丁大人奔波。”贾葳拱手,语气诚挚,“真相如何,想必丁大人心中已有论断。”
丁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被关押的水匪,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贾大人放心,此番‘战果’,足以堵住悠悠众口。非但无过,反而……是大功一件!”
他特意在“战果”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有了这个活生生的、影响力巨大的水匪头目,贾葳不仅无过,反而成了剿匪有功的能臣。
之前所有的被动与风险,在此刻,都化为了最为坚实的功勋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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