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一路南下,终是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金陵应天府。
贾葳并未耽搁,甚至未及好好领略这六朝古都的繁华盛景,抵达当日,便持钦差关防,直入南太仆寺衙门。
他此行的核心任务,便是查清马价银的拖欠缘由,首要之事,自然是查看南太仆寺的账目。
大雍太祖皇帝当年起兵,乃是由南向北,逐鹿中原,最终定鼎天下。
因此立国之初,军政重心偏南,南太仆寺的规模一度极为庞大,掌管着江南乃至部分中原地区的马政。
然而,待太祖统一天下,迁都北京之后,太仆寺的主体自然也随驾北迁。
但马匹作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只要边境有驻军,就不可或缺。
故而南太仆寺得以保留部分建制,名义上仍掌管江南地区的马政,并为南方诸多卫所供应、补充马匹。
只是,时移世易。
江南之地,水网密布,土地肥沃,气候温润,实乃鱼米之乡,种植稻谷桑麻的收益,远非养马所能比拟。
加之天高皇帝远,监管难免松懈。
自太祖朝后期开始,江南地区的官方牧场便被以各种理由逐渐取缔、侵占,到如今已是十不存一。
朝廷无奈,只得保留部分“养马户”编制,由这些马户为南太仆寺提供马匹,以充赋税。
可久而久之,连这些马户也渐渐不再养马,而是直接折成银钱上缴,这便是“马价银”的由来。
南太仆寺的主要职能,也从实际的马匹管理,演变成了征收、保管并按时向北太仆寺解送这笔巨额银两。
然而,当贾葳在南太仆寺几位留守官员的陪同下,来到存放马价银的库房前时,却遇到了第一道阻碍。
库房院门紧闭,负责管理仓库钥匙、登记出入的主簿王大人,迟迟不见踪影。
贾葳站在紧闭的库房院门外,身后跟着吴赳、陆武两位内卫千户以及一众属官皂吏。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扇厚重的大门,又抬眼看了看天色,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问道:“贵寺的王主簿,为何还未到?莫非是本官这钦差的牌子,请不动他?”
中央的主官、手持圣旨的钦差亲至,专为查账而来,掌管仓库钥匙的主官却敢避而不见,这简直是**裸的藐视。
贾葳心中冷笑,不得不“感叹”这南方官场果真是“宽松”,平日里无需上朝面圣,只需一句“染病”,竟连点卯应差都可免了。
一旁的南太仆寺寺丞刘进,是个年约五旬、面容富态的中年官员,此刻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一边用眼神示意手下赶紧再去催请,一边堆起满脸尴尬又惶恐的笑容,上前一步,躬身解释道:
“钦差大人息怒,息怒!定是……定是王主簿病情沉重,一时起身不得,故而延误了时辰。下官已派人再去催促,想必……想必很快就到,很快就到。”
他说着,又连忙招呼旁边的小吏:“还不快给大人看茶!”
贾葳瞥了他一眼,并未接过那杯新沏的热茶,只是负手而立,静静等待着。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前去催请的胥吏独自一人匆匆跑回,脸上带着惊慌之色,附在寺丞刘进耳边低声急语了几句。
刘进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贾葳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挑眉问道:“刘寺丞,又怎么了?王主簿是病得下不了床,还是……干脆找不到人了?”
那回来报信的胥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回道:
“回……回禀大人,小的奉命去了王主簿家中,可……可他家大门紧闭,任凭怎么叫门、拍打,都无人应答。小的觉得蹊跷,便问了隔壁邻居,邻居说……说这几日都未曾见到王家有人进出,静悄悄的,仿佛没人一般!”
此言一出,在场除了贾葳和内卫之外的所有南太仆寺官员,皆是面色大变,不少人脸上已失了血色。
吴赳在一旁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声音如同冰碴子刮过:“呵,这倒是有趣。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钦差大人到了,要查库银了,人就病得连差都办不了,甚至直接‘消失’了?我看,这不是生病,是畏罪潜逃了吧?!”
贾葳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身后那几名面色惶恐、负责具体看守库房的库吏。
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道:“吴千户,劳烦你带几个人,拿着本官的帖子,去应天府衙门走一趟,请府衙协助,全城搜寻这位‘病重’的王主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吴赳抱拳领命,立刻点了两名得力手下,转身大步离去,行动如风。
待吴赳离开,贾葳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陆武,询问道:“陆千户,这库房大门,若没有钥匙,你手下可有能人,能打得开?”
陆武顺着贾葳的目光看向那银库的库门。
这太仆寺的银库大门造得极为厚重,用的是上好的硬木,外面还包裹着厚厚的铁皮,门环、门钉皆以黄铜铸就,中间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看起来确实结实牢固,等闲难以开启。
被贾葳委以这样的“重任”,陆武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自己身后队伍中一个身材较为瘦小、其貌不扬的小旗。“赵鳞,你来看看。”
那被称作赵鳞的小旗应声出列。
贾葳对他有些印象,之前在官船停泊淮安等候时,曾见此人闲来无事,掏出彩色丝线,手指翻飞间就编出了精巧漂亮的络子,手艺十分灵巧。
贾葳看着喜欢,还曾向他买了两根,如今其中一根正串着银鱼袋一起挂在腰间。
只见赵鳞上前,并未使用任何暴力工具,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长的、看似普通的铁片,蹲下身,凑近那把大铜锁,凝神静气,侧耳倾听,手指极其稳定地将铁片探入锁孔之中,细微地拨动、试探着。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不过片刻功夫,只听“啪嗒”一声轻响,那看似坚固无比的铜锁,竟应声弹开!
“开了。”赵鳞站起身,退到一旁,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几名内卫上前,合力推开那扇沉重的库门。
然而,门刚开一道缝,众人的心便随之猛地一沉。
库门之后,并非直接就是银库,还有一道更为厚重的内门。
而此刻,那道内门的情况,让所有人心头巨震。
只见内门的门环上,本该挂着三把分别由不同库吏保管的钥匙锁此刻竟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而那扇本该紧紧闭合的内门,竟是虚掩着的,留下了一道黑黢黢的缝隙!
“这……这怎么可能?!”
负责掌管这三把钥匙的三名库吏见状,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捡起地上的锁仔细查看,随即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哭嚎:“冤枉啊大人!冤枉!这……这定是遭了贼了!钥匙一直都在小的们身上,从未离身啊!”
赵鳞不用吩咐,再次上前,捡起其中一把被丢弃的锁,仔细检查了一下锁孔和边缘,然后回身向贾葳和陆武禀报:“大人,这把锁有被撬过的痕迹,手法……很老道。”
那三名库吏一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哭喊道:“是了是了!定是那胆大包天的贼人撬开了锁,偷走了库银!大人明鉴,小的们是冤枉的!冤枉啊!”
陆武却是不为所动,脸上寒意更盛,冷笑道:“贼人撬锁?哼,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监守自盗,故意弄出的障眼法!来人,将这三人带下去,分开看管,严加审讯!”
“是!”如狼似虎的内卫立刻上前,不顾那些人的哭喊、挣扎与求饶,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拖了下去。
贾葳不再理会外面的喧嚣,迈步穿过众人,径直走向那扇虚掩的内门。
他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院内显得格外刺耳。
门内景象,随着逐渐扩大的门缝,彻底展现在众人面前。
空空如也!
巨大的银库之内,地面打扫得倒是干净,可原本应该堆满银箱、银锭的地方,此刻却是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莫说是五十多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连一只老鼠的影子都看不到!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银钱的特有金属气息,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到来。
贾葳站在库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片空寂。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极其清浅、却让人心底发寒的微笑,目光落在面如死灰、几乎站立不稳的寺丞刘进身上,温和地问道:
“刘寺丞,现在,你可以告诉本官,这账面上清清楚楚记载着的、应于去年底就解送京师的五十二万两马价银,究竟到哪里去了吗?”
刘寺丞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贾葳看着他被内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现在晕,未免太晚了点。”
他转而看向陆武,神色恢复沉静:“陆千户,看来这事儿,关键还是得找到那个失踪的王主簿。寺丞可能知情,但银子具体去向,恐怕只有经手的王主簿最清楚。他是这两天才消失的,若是还活着,估计……还没跑出这应天府的地界。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卑职明白!”陆武抱拳领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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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第 1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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